八國聯軍進北京的「旁觀者」普通百姓:只看熱鬧
長期以來,我們的歷史教科書裡,凡是提到了下層老百姓,文字總是一片光明,尊稱為「人民群眾」或者「勞動群眾」。壞事自不必說,有反動派兜著,連動搖和軟弱都只屬於民族資產階級。然而魯迅卻告訴我們,令我們一向景仰的勞動人民有一個非常令我們尷尬的習慣:當看客。無論是砍頭還是槍斃,無論是殺強盜還是殺革命黨,他們都看得津津有味,魯迅先生就是因為受不了這個,因而棄醫從文。
義和團運動是19世紀末由下層老百姓鬧出來的一件大事,曾經得到了建國以來歷史學界的最多的稱頌,老百姓的反帝愛國熱情被史家一支又一支如椽的大筆煽得紅紅火火,恍惚就在眼前。然而,在真實的運動中,有熱情如火領頭鬧拳的,也有沒事跟著起哄的,而冷漠的看客其實不在少數。《王大點庚子日記》就給我們展示了一個看客的標本。
王大點是當時北京五城公所的一名差役,身份相當低賤,屬於不能參加科考的下九流,但由於幹的是「警察」的活計,所以日子過得還可以。此人粗通文墨,文字鄙俚不堪,所以相當的客觀,竟然連自家那點偷雞摸狗的事兒也都照記不誤。義和團運動期間,他老人家每天都出門閒逛,四處看熱鬧,義和團焚香拜神他看,清兵和義和團攻打使館也看,義和團把「二毛子」剁成肉醬他看,有人趁亂搶劫他也看,不僅看而且跟在後面順手牽羊,哪怕撈一塊木板也是好的。他看過朝中的「持不同政見者」立山、聯元和徐用儀被砍頭,也看過被義和團抓的白蓮教——實際上是無辜的老百姓成排地掉腦袋。甚至當八國聯軍打進城來的時候,他依舊出來看熱鬧,而且趁亂大撈一把,跟著眾潑皮人等從主人逃走的店舖裡搶得土麥子、皮衣和銅錢若干,連他看不懂的舊書也沒有放過,劃拉了一大抱回家,任憑子彈亂飛,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義和團內訌打起來,他「跟蹤採訪」,洋鬼子抓中國人用辮子拴成一串牽著走,他「跟同赴爛肉胡同湖南館公所發落,瞧了半天。」洋人抓住義和團槍斃,他還是看。他的日記裡經常可以看到掩飾不住興奮的語句:「今日看熱鬧不少。」只有八國聯軍剛破城的時候,燒殺搶掠,北京城一時間沒處買米買面了,他才感到有點恐怖,用他所知道所有的表示害怕的詞堆了一句:「由此憂慮畏害怕懼膽驚。」接下來幾天沒寫一個字,看來真是有點嚇著了。
已經刊布的義和團期間的日記還有一些,比如《庚子記事》、《緣督廬日記》、《遇難日記》等等,這些由讀書人寫的日記,對所發生的事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感慨、評價乃至義憤,可是王大點沒有,他的筆冷得驚人而且嚇人,如陳叔寶全無心肝。看無辜的婦女兒童被剁成肉醬,他沒感覺;看見人活活被燒成焦炭,他也沒感覺;看清兵和洋兵燒殺奸掠,他還是沒感覺。在此公的眼中,所有慘無人道的事情都不過是熱鬧。似乎更令人氣悶的是,此公居然毫無民族感情,洋人佔了北京,他不開展遊擊戰爭也就罷了,連一點反抗的表示也沒有,居然很快就和洋人做起了交易,還多次為洋鬼子拉皮條找妓女,從中撈點好處。當然也不是說洋人對他很好,老先生也吃「洋火腿」加耳光,洋兵也曾光顧過他的家,搶過他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沒一點義憤。此公幹得最對不起洋人的事大概就是經常帶美國兵去找酒喝。當時美國禁酒,美國兵見了酒就像蒼蠅見了血,比見女人還親,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結果回去吃長官的責罰。對於王大點來說,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軍入侵對於他來說只有兩件事有意義:看熱鬧和佔便宜。至於熱鬧從哪兒來,便宜在哪兒占,都沒要緊。只要有這兩樣存在,即使有生命之憂,他也會冒出來。一場我們教科書上講的轟轟烈烈的反帝愛國運動,一次慘烈的帝國主義入侵,在王大點眼裡,只不過是平添了些看熱鬧和揀便宜的機會而已。
平心而論,王大點倒還算不上是壞人。在這場大動亂中,他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順點東西,也是在別人動手之後揀點剩的。他不幫義和團,也不幫教民,其實也不算是幫過洋兵。雖說有點好貪小便宜,但洋人佔了北京之後,他熟識的街坊鄰居中有做過義和團的,嚇得不敢出門。他既沒有向洋人告發(至少可以撈幾文賞錢),也沒有藉機敲詐(以他衙役的身份,完全可以)。顯然,此公一要比義和團興盛時,本來跟教民沒什麼仇怨,只聽說現在殺教民可以不頂罪,就跟著胡殺亂砍的人強(可參見《拳時北京教友致命》);二要比那些洋人來了以後,「西人破帽只靴,垢衣窮褲,必表出之,矮簷白板,好署洋文,草楷雜糅,拼切舛錯,用以自附於洋」(參見《義和團》第一冊,289頁)的市民強。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道德水準甚至不比所有舞刀弄槍的義和團大師兄都差(因為不少大師兄二師兄後來都投靠了洋人和基督教)。
統而言之,王大點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老百姓,在義和團運動的前後,像這樣的老百姓其實是社會中最多的。當然,也就是這些老百姓中的大多數,每每令先進的知識分子頭痛不已。當年魯迅在日本仙台學醫時看的紀錄片上,那些傻呆呆地看日本人殺中國人頭的中國人,大概就是王大點的同類。這些人如果沒有點實質性的變化,那麼任憑先知先覺們怎樣嘔心瀝血,中國的事總是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