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為何說聊齋中的鬼怪世界是最美的寓言?
先秦典籍《左傳》、《莊子》、《呂氏春秋》早就寫到鬼,前人認為,人死為鬼,鬼形成陰界。人死為鬼,靈魂歸泰山,泰山神下邊有若干管理機構。等到佛教傳入中國,佛教化地獄概念和中國傳統鬼故事結合,陰世有了更完整的結構,有形形色色的鬼,有各種鬼故事。《搜神記·吳王小女》寫吳王夫差的女兒紫玉跟平民子弟韓重相戀,夫差不同意,紫玉鬱悶而死,韓重祭墓,紫玉出來邀請韓重進墓,結為夫妻,韓重拿著紫玉送的明珠見吳王,夫差認為韓重是盜墓者而且誣蔑他的女兒,要治罪,紫玉出現在吳王面前,說明前因後果。吳王夫人聽說,出來擁抱女兒,紫玉像煙似的消失了。從漢魏小說開始,愛情有使死人復活,枯骨再生的力量,小說家很喜歡寫人鬼戀,寫死而復生。
聊齋女鬼演出一幕幕纏綿的愛情故事。比如,喜愛詩歌的少女連瑣十七歲夭折,連續二十年深夜荒郊苦吟「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復沾幃」,楊於畏給她續上「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兩人相愛,連瑣復活;但聊齋的人鬼戀故事比六朝小說更有思想內涵。《梅女》寫一個叫封雲亭的人,外出時住到一個房子裡,看到牆上有女人的影子,皺著眉頭,伸著舌頭,脖子上套著繩索,是吊死鬼。這吊死鬼大白天從牆上走下來,請求封雲亭把房梁燒掉,那樣她就可以在泉下得到安寧。封雲亭把看到的情況告訴主人,主人對他說,十年前這房子是梅家故宅,夜裡進來小偷,被梅家的人抓住送到官府,官府審案的典史收了小偷三百銅錢,就說,這個深夜逾牆入室的人不是小偷,是梅女的情人。梅女受到極大污辱,氣憤地吊死了,梅家夫婦也相繼死去。封雲亭出錢燒了房梁,梅女來感謝她。封雲亭想跟她諧魚水之歡。被拒絕。梅女說,我如果這樣做,生前被誣陷的罪名就洗不掉了。
梅女給封雲亭介紹個鬼妓。後來地方上的典史也來找封雲亭,說他的老婆死了,他很想念他,能不能幫忙在陰世找找她?封雲亭把鬼妓叫來,想讓鬼妓給問一下。鬼妓一到,原來正是典史的妻子!典史拿巨碗砸過去,鬼妓消失,來了陰間妓院的老鴇,對典史破口大罵:你本是浙江一個無賴,拿錢買了個典史小官,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你做官有什麼清白?哪個人袖筒有三百銅錢,你就當他是你親爹了。你搞得神怒人怨,你死了的爹娘哀求閻王,情願把媳婦送到陰司的青樓代你還債!梅女出來,用長簪刺典史,典史狼狽而逃,回到寓所一命嗚呼。梅女自殺後已經托生到一個孝廉家做女兒,因為前世冤情沒得到申雪,鬼魂靈留在陰世尋找報仇的機會,再世為人的孝廉女則是個整天伸著舌頭的傻子,報仇雪恨後,封雲亭娶傻女為妻,梅女的靈魂回歸,傻女成了聰明的美女。梅女的愛情故事裡蘊含深刻社會內容,梅女只有變成鬼也只能變成鬼,才能復仇,現實生活中人不能做的事,鬼做了,做得痛快淋漓,大快人心。
現實生活中異想天開的事,在聊齋鬼故事裡唾手可得。讀書人朱爾旦跟朋友打賭,深夜到十王殿把面目猙獰的判官背出來,而且開玩笑地說:請判官有空時到家裡來玩,判官果然來了,跟朱爾旦成了好朋友,朱爾旦寫文章總寫不好,陸判斷定,這是因為朱爾旦「心之毛竅塞矣」,趁朱爾旦熟睡的時候剖開他的肚子,一條一條整理,再從陰世千萬顆心中挑了顆聰明的心給他換上,朱爾旦從此下筆千言。他得隴望蜀,要求陸判給自己不夠美麗的妻子換個頭,陸判果然找來個美人頭,趁著朱妻酣睡,切瓜一樣切下她的腦袋換上,朱爾旦妻子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畫中人,只不過脖子上有條淡淡的紅線,臉面跟頸部膚色略有不同。頭顱移植,現代醫學至今不能解決的難題,三百年前在聊齋先生筆下易如反掌。
蒲松齡還天才地把仙鄉和鬼域組合在一起,創造了著名的聊齋故事《羅剎海市》。美男子馬驥棄儒從商泛海來到「大羅剎國」,「羅剎」是梵語的「惡鬼」,成了國名,意味深長。羅剎國以貌取人,以丑為美,越醜官越大,宰相長著三個鼻孔,兩個耳朵都像牲口一樣背生。官位低一點就醜得差一點,長得多少像個人樣的人,窮得吃不上飯。俊美的馬驥在羅剎國成了最醜的人,人們看到他就嚇跑了。當馬驥以煤塗面作張飛時,羅剎國的人驚歎:你原來那麼醜現在這麼漂亮,「何前媸而今妍也」,推薦他做官。馬驥不願意易面目求榮顯,退隱回山村,跟村民一起去海市,遇到龍宮太子,帶他到龍宮,馬驥大展雄才,一首賦使他文名遍四海,飛黃騰達,做了龍宮駙馬,經常跟美麗賢慧的龍女在龍宮玉樹下詩詞唱和。羅剎國黑石為牆、以丑為美,龍宮晶明耀眼、唯才是舉,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通過同一個人物在不同國度的遭遇,批判黑白顛倒的現實社會,蒲松齡在篇末的「異史氏曰」說了一段話,「異史氏曰」是蒲松齡對司馬遷《史記》篇末「太史公曰」的模仿。蒲松齡說:「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社會上的人都用假面迎合世人,世情像鬼域一般的陰冷。人們都喜歡壞的東西,一個人以正人君子的面貌在社會出現,不被你嚇得逃走的人,就很少見了。你就是連城美玉,也找不到鑒賞你的人。大羅剎國和海底龍宮,是幻想,但影射黑白顛倒,美醜不分的活生生現實,蒲松齡把深刻社會現實巧妙地包容在神鬼狐妖形式之中,產生了強烈的藝術魅力。法國漢學家克羅德·羅阿說:《聊齋誌異》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