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武則天為何要把詩人陳子昂送進大牢?
導語:陳子昂本來是和天子同在一條船上的,也多次在武則天面前直言相諫,痛貶時弊,呼籲改革,可專橫自負的女皇哪能聽取一個知識分子的忠告呢?
北京自古至今產生的最好的一首詩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後來就少有佳作了。我想北京這座古都的歷史乃至現實,都是很散文化的,很戲劇性的,卻不一定適宜於詩歌的生長。然而一座城市,能擁有一首真正的好詩,也夠不容易了。
女皇武則天當政的時候,陳子昂隨軍出征,來到幽州(北京的古稱),登高望遠自然百感交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今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短短四句,卻達成了天、地、人三位一體的完美組合。幽州台在哪裡,何以給了陳子昂如此充沛的靈感?詩人踩著一級級台階爬上去,無意識地達到了自己的創作高峰。
幽州台即薊北樓,是戰國時代燕都薊城北部的門樓,遺址尚存。我只知道北三環路上有一座現代化的薊門橋,鋼筋水泥澆鑄,立體交叉。站在橋頭,我四處張望:這裡離幽州台該不遠了?在我與陳子昂之間,只有一紙之隔。「薊門煙樹」是燕京八景之一。由薊門橋往北去不遠處,元大都土城關上,有皇亭(俗稱黃亭子),亭內樹立乾隆御書「薊門煙樹」及題詩的大理石碑。碑文提及:「《水經注》:薊城西北隅有薊丘。」據傳說這座荒蕪的土城關即古薊丘遺址,為薊城門之所在。
有了陳子昂的這首詩懸掛在北京的門楣上,遲到者便不敢輕易下筆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只好陪伴陳子昂的幽靈一同唏噓,一同抹眼淚。唐朝的詩人喜歡登高。除幽州台之外,尚有滕王閣、黃鶴樓、鳳凰台、鸛雀樓等等,誕生過無數名篇。我估計詩人登臨亭台樓閣時,如同美女穿上高跟鞋,頓時精神煥發、顧盼生姿。
北京只有一座幽州台,只有一雙詩人穿過的高跟鞋。至於登天安門城樓呀什麼的,那是政治家的事情,非詩人的強項。哪怕北京僅僅擁抱過這麼一位詩人,僅僅擁有這麼一首好詩,就足夠了。其實在陳子昂之前,燕趙一帶曾有刺客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但刺秦的荊軻畢竟不算專業作家。他所寫的屬於「革命烈士絕命詩」一類。
李白是否曾來過北京?我無法考證。李白的《北風行》,倒是以幽州為背景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他所謂的軒轅台,和陳子昂的幽州台是否有什麼關係?抑或,是指燕昭王的黃金台?戰國時昭王曾在燕都築台,置金於台上,禮聘天下豪傑。陳子昂曾在其遺址懷古:「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台。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驅馬復歸來。」可見在當時,黃金台已淪為荒丘,雜草叢生。如今更是失傳了。
李白,還專門吟詠過這一為懷才不遇的奇士們津津樂道的建築:「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鵠舉,千里獨徘徊。」富翁修金屋,是為了藏嬌的。昭王築金台,則是為了納賢——真壯舉也!(北京至今尚有金台路之類的地名)。李白在《行路難》裡:「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則心灰意冷話。
再說到「燕山雪花大如席」,真虧李白想得出來。但這也正是詩仙之風格(可以肯定非贗品或偽作):既然白髮能有三千丈,雪花大如席也沒什麼了不起。魯迅說得好:「燕山雪花大如席——是誇張,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著一點誠實在裡面,使我們立刻知道燕山原來有這麼冷。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就變成笑話了。」凡俗之輩,想也不敢這麼想的,哪怕他終生居住在燕山腳下。
即使李白不曾親臨幽州,燕山對於他卻一點也不陌生。他比任何當地人更貼近這座山脈的魂魄。沾了大詩人的光,燕山就這樣出名了。我在北京,每逢大降大雪,總要想起李白的詩句。這紛飛的雪花,莫非都是李白散發的詩傳單?自唐朝以後,北京就沒出過什麼好詩了。雖然遼、金、元、明、清皆定都北京,但雲集在天子腳下的,多為「犬儒」派的宮廷詩人。
他們寫詩,是為了歌功頌德、獻媚取寵。詩人一旦成了帝王的寵物,就與陳子昂、李白等先驅背道而馳了。幽州台啊幽州台,是被摧毀的詩人們的長城,殘垣斷壁,煙熏火燎。詩人啊詩人,離寶貴的紫禁城近了,也就離狂野的幽州台遠了。其實陳子昂登幽州台時,絕對不是趾高氣揚的,而是顧影自憐,由天高地遠、天荒地老,聯想到自身的孤獨與失落。他本來是和天子同在一條船上的,也多次在武則天面前直言相諫,痛貶時弊,呼籲改革,可專橫自負的女皇哪能聽取一個知識分子的忠告呢?回敬以大棒!
陳子昂一度因「逆黨」株連而被關進大牢。譬如此次來幽州抗擊契丹部落騷擾,他在武則天委派的武攸宜元帥帳下當參謀,又犯了「頂撞領導」的老毛病。武帥不擅領兵,屢戰屢敗,陳子昂數次請求改變策略,不僅未被採納,反而被降級為軍曹,這簡直是在污辱詩人了。
陳子昂「受了處分」後,只好一個人去爬廢棄的幽州台散心,不僅有《登幽州台歌》脫口而出,接著又連續吟成《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二首》。在燕都的廢墟,他懷念遙遠的戰國時代,懷念禮遇樂毅、郭隗的燕昭王,懷念禮遇田光的燕太子丹,更加感到明主賢君之難覓。
《登幽州台歌》,是陳子昂的「高山流水」,哀婉的獨奏。他沒有摔琴,卻肯定有擲筆的衝動。知音的稀缺,是詩人心中永久的痛。然而正是在絕望中,在寂寞的淚光中,他獲得了詩神(中國的詩神不能也叫繆斯吧?)的拯救,一首千古絕唱誕生了。詩人以銘心刻骨的痛苦換來的禮物。
北京的天,北京的地,北京的荒丘與樓台,曾使陳子昂的心「死」了一次,碎了一次,然而他的代表作,卻獲得永久的生命力。有了陳子昂的前車之鑒,輪到了李白,則灑脫多了(也可以說是更加絕望),索性對政治不抱有任何幻想,「天子呼來不上船」。唐朝的詩人登高、望遠、懷古、獨酌,兼或發點政治牢騷。那麼當代的詩人,是怎麼活的?乘電梯,搭捷運,打的,趕飯局,泡酒吧……
說起酒吧,我還真想起來了。在矗立著皇亭的薊丘遺址一側,詩友簡寧曾開「黃亭子酒吧」(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都報道過),因定期舉行民間的詩歌朗誦會,而被稱為「詩吧」。
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去那兒,見南來北往的朋友,以詩佐酒。掌櫃是詩人,顧客也以作家、畫家、搖滾青年、電影人(此處鄰近北京電影學院)為主流。當然,進出的藝術家大多「後現代」的裝束與氣質。必須聲明:「黃亭子酒吧」不是「鹹亨酒店」,不賣孔乙己的茴香豆……
某次酒後,我去屋後頭的小土丘上閒逛,繞黃色瓦頂的亭子一圈,仔細讀了碑文,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薊丘。薊門今安在?只剩一堆黃土了。意識流裡,又閃現過陳子昂,閃現過幽州台。不禁讚歎:「詩吧」選的真是好地方。這時恰遇幾位喝多了的顧客溜到山坡的背陰處「走腎」。我上前,禮貌地請他們換個地方。他們不解地搖頭,但還是順從地去馬路對面的公共廁所了。
我沒好意思向他們詳加解釋。我是怕這幾位酒徒的「豪舉」,破壞了薊丘的風水。我想,假如他們得知此乃陳子昂的幽州台,就能理想我的一片苦心。事後我也懷疑:幽州台,真的是在這裡?我腳下真的曾是陳子昂站立過的位置?有可能是後人的演繹或附會吧?但不管怎麼說,即使是一廂情願地信以為真,那一瞬間,我確實感到陳子昂離我更近了一些,《唐詩三百首》,離我更近了一些。
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寫在秦磚漢瓦的廢墟上。在唐詩之後,是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然而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