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滅南唐並不輕鬆:李煜固守南京城長達一年之久
說到李煜,人們在佩服其文學上輝煌成就的同時,難免慨歎其作為亂世君王的失敗。然而,在南京曉莊學院歷史與社會學系教授許春在看來,說李煜是面對進攻坐以待斃的昏君,是「不符合史實,也是極不公平的」,不能因為最終失敗就忽略不計他曾經作過的抗爭。
南唐後主李煜是五代詞壇最為璀璨的明星,這一結論向為眾多的文學史著所採納,成為學術界的共識。然而與此同時,也同樣認為他在政治上是個庸才,尤其是說到他面對北宋的軍事進攻時,幾乎眾口一詞地說他困守金陵束手無策,兵臨城下還全然不知,城破之時尚在聽僧人講經,終至肉袒出降。那情景與隋滅陳之日,陳後主坐以待斃驚人相似。
如劉大傑先生所著《中國文學發展史》在有關段落中說:
「他(李煜)即位時,南唐已奉宋正朔,窮處江南一隅之地,宋朝時時對他壓迫欺侮,他的大政方針,只是用金銀財寶去犒師修貢,以謀妥協。……開寶七年,宋將曹彬伐南唐,次年冬,陷金陵。南唐的軍隊一點抵抗也沒有,就是後主自己,事前全不知道,等到兵臨城下、內外隔絕時,他還在淨居寺聽和尚講經。到這時候,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自殺殉國,一是肉袒出降。結果他是走了第二條路。」
在陸侃如和馮沅君兩先生所著的《中國詩史》,以及由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寫組編寫的《中國文學史》中,都有相似的記述,沿襲了同樣的說法。這些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版的著作中,介紹李煜的共同點就是政治上毫無作為、軍事上絕無抵抗的亡國之君。
上述文學史著,都是在介紹「詞人李煜」的大前提下來加以敘述的,不宜苛求考訂全面,但是在一些相關的史學著作中,對李煜在南唐亡國前抗擊北宋的情形也是語焉不詳甚至略而不書。如範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中,引窅娘的故事印證李煜的荒淫,以潘佑之死印證他的拒諫,突出他是「十足的亡國之君」。而至於南唐之亡,僅用一句話交代了結局,讀者是無法從此書獲知北宋用兵經過,也無從得出其他結論的。
被忽略的真相:
南唐固守南京城一年之久,令趙匡胤一度想撤軍
至於南唐李煜方面曾否有過抵抗問題,上述各書都是不著一字,這是很不公允的。因為事實上,南唐方面對於北宋的進攻曾經有過反覆的抵抗,這在宋人陸遊的《南唐書》、馬令的《南唐書》、龍袞的《江南野史》以及《釣磯立談》等史書裡均有相關的記載。清代畢沅招徠一批著名學者修成的《續資治通鑒》中,對於此事搜羅豐贍,排比也最為清晰。結論清楚表明:李煜對於這場戰爭不是一無所知、一籌莫展、一無抵抗。恰恰相反,他對於這場有關他的國家生死存亡之戰是有戰略思考和戰術安排的,他親自作了許多軍事部署,也曾取得一些戰果。這些事實不應該因為他最後失敗了就一筆抹殺。
首先,對於如何抵擋宋軍,李煜顯然有自己的戰略考慮。《續資治通鑒》說:「初,陳齊、張洎為江南國主謀,請所在堅壁以老宋師,宋師入其境,國主弗憂也。」這表明李煜是以「堅壁固守城池來拖垮長途奔襲的宋軍」作為這場戰爭的指導思想的。從當時宋與南唐的兵力強弱懸殊來看,這既是不得已的選擇,也是唯一可行的策略。因為對宋軍來說利在速決,對南唐來說則是利在持久。既然無法阻止宋軍渡江南下,又無實力全面防禦與之捉對抗衡,因而採取「堅壁以老宋師」的謀略是正確的也是取得了一定實效的。正是李煜有了這樣的總體謀劃並有所佈置,所以宋軍入境時他並不驚慌失措,這與「事先全不知道」完全是兩回事。應該承認,固守也是抵抗,而且是弱者的有效抵抗手段。
其次,從戰爭過程來看,南唐軍隊絕非「一點抵抗也沒有」。宋軍於開寶七年(974)冬十月正式出兵,直到開寶八年(975)冬十一月二十七日才攻破金陵迫使李煜投降,前後歷時一年有餘。這與當年隋軍僅用3個月就攻破建康俘獲陳後主的滅陳之戰相去甚遠。而且宋軍初期進展甚速,曹彬等人於開寶七年十月乙亥「自蘄陽(今湖北蘄春)過江,破峽口寨」,34天後的閏十月就攻入池州,接著下當塗、占採石,到十二月就已進兵到金陵的近郊白鷺洲。然而,宋軍屯兵金陵城下達一年之久,這表明戰場形勢曾經有過逆轉,至少是有過相持不下反覆拉鋸的情形。據《續資治通鑒》記載,從開寶七年十二月己酉到次年二月癸醜的這64天之間,曹彬等在白鷺洲先後兩次擊敗南唐兵。這也表明即使不是白鷺洲曾經易手,至少也是南唐兵曾經發動過反攻。類似的情形還有池州之戰和武昌之戰。
另一個間接證明是,南唐曾於宋軍攻佔金陵關城的開寶八年二月舉行了南唐最後一次科舉考試,錄取進士張確等30人。這表明南唐方面有可能一度收復了關城,至少當時戰局曾有所緩和,否則哪有閒工夫來舉行科舉考試呢?
而史書裡之所以看不到宋軍所佔之地被南唐奪回的記載,是因為記述北宋滅南唐的原始史料大多出於宋人之手,不管作者的真實想法如何,都難免要為北宋統治者誇勝諱敗,因而史料呈現的便是同一地點的反覆佔領。而為了避免後人誤解,作者不僅把年月日排比得清清楚楚,而且行文用詞也盡量予以區別來提醒讀者。
至於明確記載南唐反攻的則有採石磯浮橋爭奪戰:開寶八年正月,「江南兵水陸十餘萬,背城而陣。時舟楫未具,潘美率所部先濟,大兵隨之,江南兵大敗。江南復出兵將沂(溯)流奪採石浮梁,美旋擊破之。」此外,南唐方面還在鄂州(今湖北武漢)、溧水、袁州(今江西宜春)、宣州等地以及長江中與宋軍作戰。
正是這些地方的反覆爭戰,牽制了宋軍的力量,導致久圍金陵而不能下,甚至使趙匡胤產生動搖,一度打算撤軍休整。《續資治通鑒》卷八開寶八年秋七月辛未朔條說:「時金陵未拔,帝以南土卑濕,秋暑軍多疫,議令曹彬等退屯廣陵(今江蘇揚州),休士馬,為後圖。(盧)多遜爭不能得。」當然,後來此議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實施。
從上述情況可知,南唐軍隊面對北宋的強大進攻,曾在境內各地反覆爭奪相抗,最終是在歷時一年有餘的艱苦征戰之後才得以攻破南唐京城,這怎麼能說「南唐的軍隊一點抵抗也沒有」呢?又怎麼能說宋軍「毫不費力地便打下了金陵」了呢?
李煜曾親自作出多個重要部署,可惜缺乏知人之明
也許有人會說,這些抵抗只是軍事部門的行動,和李煜本人是兩回事。其實,李煜本人在這場戰爭中也是盡其所能採取了不少實際措施的。他親自作出的重要部署至少有以下五點:
其一,當張洎說「載籍以來,長江無為梁之事」後,李煜確是說了句「吾亦以為兒戲耳」。然而這只是隨口一說,事實上他並沒有將此事當作兒戲。《續資治通鑒》中記載,此後,他很重視地調動了水陸兩軍合計兩萬兵力前去抵敵,還親自提醒二位領兵將領,要互相配合作戰。可見他這時對宋師渡江並不是「絲毫不曉得」。遺憾的是,在這次軍事行動中,步軍先戰,水軍卻擁兵不救,終於大敗。
其二,李煜曾親自致書吳越王錢俶,離間吳越和北宋的聯盟,稱「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明天子一旦易地酬勳,王亦大梁一布衣耳」。這一措施無疑是十分正確和必要的,他的話也說到了要害之處。只是由於強弱異勢和原有積怨,結果是錢俶出賣了他,把信交給了趙匡胤。李煜沒能擺脫遭受東西夾擊的窘境。
其三,李煜曾下令戒嚴備戰。《續資治通鑒》中記載,開寶七年十二月「金陵始戒嚴,下令去開寶之號。」陸遊的《南唐書》中記得更加明確,此令是李煜得知宋軍渡江進攻並佔領池州後所採取的措施,時間早在金陵城陷落的一年以前。
其四,李煜還曾多次召大將朱令贇入援金陵,「擁十萬眾屯湖口」,可惜朱拖延了5個月才行動,最後又未能取勝,終致金陵孤城無援而陷落。
其五,李煜也認識到東面京口(今鎮江)戰略地位的重要,所以任命親信劉澄前去駐守。本想有得力的心腹固守京口,與金陵互為犄角,有利於持久抗擊宋軍。不想,劉澄卻早已心懷二意,即使李煜派人前去增援,他仍然舉城降敵。
這些都說明李煜缺乏知人之明,所用非其人,但是,無論如何不應該得出他「坐以待斃」的結論。
綜上所述,北宋出兵南下以後,作為南唐國主的李煜是不可能不聞不問繼續征歌逐舞、沉湎聲色的。事實是,他在「堅壁守壘以老宋師」的決策指導下,曾組織反覆抵抗,也曾取得迫使北宋一度打算撤兵的明顯效果。只是由於客觀上雙方實力相差懸殊,加上主觀用人不當等失誤,最終還是被迫出降。而這些表現,和同是亡國之君的陳叔寶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就算真有聽和尚講經之事,也只能解釋為在無力挽狂瀾於既倒而面臨肉袒受辱之時,為求心理安定的一種無奈選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