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幾時歸去,青山在,眉長舒——《琅琊榜》觀劇手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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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網友:天碧碧海藍藍
點評作品:《琅琊榜》
評價星級:★★★★★
幾時歸去,青山在,眉長舒
——《琅琊榜》觀劇手札
我在看第一遍的時候,看的是一個熟稔於心的故事,看它怎樣被精準精美地搬上熒屏,看凝結於每一個細節、每一幀畫面、每一個人物背後的心血。我在看第二遍的時候,看的是一個生命如何從煉獄走向涅槃,看這段旅程中的執念與放下,看肉身之孱弱如何背負起信念之堅定——而這段旅程展開的背景依稀是一個崖山前的中國,人們款款行禮,一諾千金,飲則有茶,聽則有樂,縱然朝堂是不改的污濁,但天下大,江湖遠,禮樂存,情義盈。
第1-2集 一眼千年
片頭是極美而寫意的(奈何北京衛視竟然吝嗇得不肯播出,連同胡歌演唱的片尾曲,一併被截掉)。當煉獄歸來,一隻蝴蝶從污雲濁霧中無聲地破繭而出,薄翼輕輕顫動,美麗、纖細、挺拔,猶如弓弦拉出的最驕傲決絕的高音,我的心也跟著微微地顫動了。
林殊從父親那裡得到的最後的愛是一個不應由十九歲的少年承擔的重托:「活下去,為了赤焰軍,活下去!」——從此,他成了孤兒,再沒有承歡膝下的幸福,再沒有寵愛,他喚「父親」,也再沒有人回應——即使在夢裡,因為他所有的夢境也都填滿了血與火的記憶。
從夢裡醒來的不是林殊,而是一個散發的背影。窗外遠山含黛,依稀已是黎明。那個散發的白衣背影有一種讓人心痛的陰柔的美。鏡頭掃近,我們看到他的側臉,看到他額頭的汗和眼眸裡的驚恐,聽到他呼吸的急促。
「遙映人間冰雪樣,暗香幽浮曲臨江」——梅長蘇的第一次正式亮相是一葉扁舟,一支竹笛,一襲白衣。水寒江闊,波平浪靜,一如他遙遠的眸色。「那麼久了,我還沒聽過這麼愚蠢的話,」他低眉淺笑如是說,對面大船上的雙剎幫幫主便兩股戰戰了。
飛流的第一個臉部特寫。好俊秀的少年,活脫從書裡走出來的,比之書裡又多了幾分萌萌的暖意。那邊廂,廊州城裡,一位公子在涎皮賴臉地打趣一個守攤民女:「小妹妹,這個多少錢呀?」「哦,那這個呢?」出演言豫津的郭曉然在一眾新人裡是比較出挑的,比如此處的涎皮賴臉分寸就拿捏得極好,增之一分則為輕浮,減之一分又不夠輕狂。
藺大公子診完脈,將扇子一扔,袖起手,過於明顯地歎了口氣,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梅郎極無辜地問:「你能不能別每次診完脈都這副表情啊?」整卷《琅琊榜》裡,若說有一人的智商差可與梅長蘇匹敵,那就是這位藺少閣主了。所以,在藺晨面前,是梅長蘇最放鬆的狀態。人生在世,能遇上一個智商、格局、情懷、志趣都相契的人,是一件難得的幸事。命運在坍塌了林殊的整個世界後,還是給了梅長蘇一份無價的饋贈。
但是藺公子的造型是可以吐槽幾句的,差不多算是主要角色中最大的敗筆吧。披散的長髮不適合靳東的臉型,而那身奔著瀟灑飄逸去的白衣白袍也只給了他一個「矮胖的背影」,難怪靳東近日提起此事還忿忿不平。另一個造型失敗是只在幾處閃回鏡頭中出現的少年林殊。那個小演員其實五官俊朗,可惜都毀在又硬又短地撅在額前的劉海上(所以有刻薄的網友吐槽,說從林殊到梅長蘇,那哪是「挫骨削皮」,分明是整容嘛)~~~
金陵城下,車中人挑簾遙望城門——人皆謂那是一眼千年。他望城門,我們望他,一身布衣,一襲披風,髮髻束起——除了在病中,除了在夢裡,縱橫在京城中的他頭髮不曾再像那日江面扁舟中那樣披散。遠去了,那些在江湖中談笑間風起雲散的快意恩仇和未雨綢繆;走近了,京城裡即將掀起的血雨腥風。他束起頭髮,一同束起的是十二年的籌劃、隱忍和決絕,還有那些不敢憶起的紅塵舊事。
胡歌的不易在於他在毫釐間讓我們區分了他的挑簾望向城門和挑簾望向霓凰。如果說前者是一眼千年,是蕭索與決絕,面色沉靜如水,心內刀戈聲聲,那麼後者就是一眼萬年了,不肯深想的悵然,不敢感受的心痛,不能跨越的天涯咫尺。當日的那個小姑娘長大了,颯爽英姿,殺伐決斷。他看她劍出鞘,看她數招間風馳電掣,看她飛身上馬,恍如在看如果不是那年的命運逆轉,十二載後他會成為的那個自己。他沒有忽略她眉宇間隱隱的落寞和哀愁。他低眉閉簾,凝然不動。
紅顏舊,少年不再,錯,錯,錯。
謝府,面見謝玉。目如寒星,兩道寒光直射這位一品軍侯,腦子裡閃現的是當年獰笑著舉起屠刀的那張臉。「在下蘇哲,見過侯爺。」樂聲起,抖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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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長蘇的手裡不是一卷書,便是一盞茶——譬如他閒坐雪廬的這一刻。天再冷了,還會有一個小手爐。第2集裡的輕鬆一刻是蕭景睿和言豫津前來探望,問起飛流,梅長蘇答:「我們家飛流雖然心智不全,但是脾氣很好,不會有事的。」兩位公子聞言使勁憋住笑,言豫津忍不住追問:「蘇兄,你確實覺得飛流脾氣很好?」梅長蘇極認真又極無辜地回了一句:「嗯。」侯鴻亮說胡歌在飾演梅長蘇的過程中暴露出另外一面,所以他們又接著找他出演了《偽裝者》裡的明台。侯先生說的另外一面,此處萌萌的一「嗯」大約就是一例。
謝弼大費周章地請來了貴人言皇后。景睿聞言,先向梅長蘇:「蘇兄,我先陪你回雪廬休息。」轉向謝弼,「你回稟貴人,就說蘇先生身有舊疾,不能拜見。」「我邀蘇先生進京,是為了休養,那麼保他平白不受紛擾,便算是我的諾言。無端陷朋友於兩難之境,絕非道義所為。」這樣的蕭景睿無怪乎在琅琊榜的公子榜上高居第二,這樣的蕭景睿也難怪梅長蘇在棋局之中百般思慮不想傷害,又在終無萬全之策後於心不忍。海宴的台詞是寫得很好的,但偶有留白不足之處,比如這裡讓蕭景睿在謝弼面前那樣大段地鋪陳若面見皇后,梅長蘇將要面臨的是一個怎樣的兩難之境。
蒞陽長公主登場。竟是一位久不見於熒屏的舊人,張棪琰。想當年她在《武林外史》裡出演朱七七,與王艷的白冰冰爭奪沈浪的心,在冰迷中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番重出,她不僅扮相俊過當年,演技更是不可同日而語。於有情人,歲月亦是有情。
霓凰郡主的比武招親正式啟動。但見對面看台的一個公子哥兒急得揮拳擄袖,拍案而起,就差飛身跳下比武場了。梅長蘇靜靜望過去,言公子告知那是穆小王爺。梅郎聞言,淡淡地說:「穆家姐弟,感情深厚,理當如此。」
在新人裡,比郭曉然更出彩的在我看來當屬飾演穆青的張曉謙,他的好在於面對鏡頭如此放鬆,與角色如此紋絲合逢地貼合,雖驕縱輕狂,卻純真無邪。更妙的是他跟飾演霓凰的劉濤頗有幾分相像,要說是姐弟再有說服力不過了。
縱然是負手算盡天下事,梅長蘇當沒有算到他這麼快就要面見太皇太后,面見霓凰。他在殿外叮囑飛流:「我們待會兒要去見一位老奶奶。她要是叫你,你就答應,拉你的手不許躲,給你點心吃,你就拿著。」頓了頓,他望向別處,像是在對飛流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她是天底下最和善的老奶奶,你要乖,要聽話。」胡歌的這段台詞乍聽平平淡淡,再品真真切切,淚水醃著心,真好。
接下來的劇情讓我們看到,這些話果然是對他自己說的——太皇太后叫他,拉他的手,給他點心吃;他應了,沒有躲閃,珍重地將點心放進衣袖。
「那你呢?你是誰家的呀?」「小殊,來,到太奶奶這兒來。」「小殊,你瘦了呀。」「來,小殊,吃吧,這是你最愛吃的。」「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你們什麼時候成親哪?」
十二年裡未曾有人喚過的小名,十二年裡未曾握過的戀人的手。這裡胡歌的表演空間其實非常逼仄,不得有劇烈的肢體語言,也不得有明顯的面部表情。但見梅郎一抬眼,一低眉,身體因為拚命控制而顯得僵硬,表情因為極力壓抑而顯得凝滯——於是,一切便都有了。
那日城門下他眼裡的她風采卓然,今日殿前她眼裡的他又是如何呢?她看到在錦衣麗服的兩位世家公子身邊的一介白衣,清雅孤絕,不卑不亢。殿外,她叫住了他,「蘇先生請留步!」「郡主有何吩咐?」「秋風涼爽,蘇先生不介意的話,可否陪我走一走?」
這是年少的他們曾經無數次攜手同游的宮城,而今,她傲然在前,他恭謹地跟隨;她句句試探,他字字機鋒。「天下之大,江湖之遠,先生選擇來這風雲變幻的京城養病,要說您沒有一點追逐名利之心,誰信呢?」「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蘇某也是俗世之人,便是有些功利心,又當如何?」「那外面靜候先生的兩根落腳之木,先生會選擇哪一根呢?」「穆王府一向替朝廷鎮守南境,從來不過問京城風雲之事,不知為何郡主會對蘇某的未來如此感興趣呢?」言畢,他淡淡一笑。
第3-4集 今我來思
看第一遍的時候,看完1、2集,頗為劇組捏了把汗。劇情密集,主要人物走馬燈似地幾乎悉數登場,三四條線索交織展開,加之有幾處剪輯跳蕩,非原著黨可能無法消受。這次看第二遍,發現編導心中頗為有數,情節安排密而不亂。有了1、2集的密集鋪墊,從第3集起,劇情開始一馬平川,編導也可以從容地騰出手,打造一些看似不經意的細節。
庭生的那個小演員不知參照什麼標準選出來的,五官呆板,資質平平。祁王是梅長蘇最景仰的人,我本不願說他的遺腹子的壞話,但是這個庭生實在過於猥瑣了些,遠的不說,論容貌清秀、論機靈勁兒都不如從掖幽庭裡選出來的將與百里奇對陣的另外兩個小罪奴。
因為庭生,梅長蘇和蕭景琰在宮裡第一次見面。初入京城的日子,於梅長蘇是不易的,因為他要接二連三地面對十二年前的故人:在1、2集裡,他已經見到霓凰、蒙摯、太奶奶、謝玉,在3、4集裡,他又見到蕭景琰、皇上;大幕拉開的這頭幾集,於胡歌亦是不易的,因為他要精準地拿捏與每一位故人相見的微妙不同——而他一一做到了。
且看梅宗主與靖王殿下的第一面。一個是冷峻的,一個是謙卑的。於靖王,這是跟一位身份不明的江湖白衣的不期而遇;於梅長蘇,這既是蘇某見過靖王殿下,更是林殊隱在謙卑身份下品度昔日的好友——他,是否如舊?靖王的眼光掃過來,「你是誰?」霓凰郡主替梅郎作答:「這位是蘇哲,蘇先生。」
面前的兩位是在逝去的世界裡與林殊有過最親密的過往的故人,如今他們對他的態度卻迥然不同。梅長蘇應該是感動於霓凰沒來由的信任的吧?在靖王詰問在數百個掖幽庭罪奴中他為何單單對庭生另眼相看時,又是霓凰直言反問:「既然你這樣問蘇先生,那我倒要問問你了,你這麼照顧這個孩子,難道僅僅是因為同情嗎?」他淡淡地笑著聽著,心裡怕已是萬水千山踏遍。但蕭景琰從第一眼開始,對他就是猜疑的、防範的、甚至厭憎的。
我們對於最親近、最在意的人,或者最最包容,最最信賴,願托出一顆心對待,或者最最挑剔,最最不能將就,會惱怒於他的一切瑕疵。霓凰的信賴,是戀人的直覺;蕭景琰的挑剔,是對舊友的執念。梅長蘇的幸與不幸皆在於此:他無法坦然承受那份信賴,又不能完全釋懷那份猜忌。難,難,難。
陳龍的蒙摯好就好在演得特別本分。比如,跟梅長蘇在一起時,他就一心表現蒙摯那份武人的豪爽、坦誠和了無心機,而從沒有想過要靠抖機靈之類的小把戲從胡歌那裡搶戲。這日的雪廬夜談,他拍胸瞪眼地說出那句「忠義在於心,不在於名」,就特別到位。
比武招親漸進尾聲。穆小王爺的戲繼續精彩,只那句評百里奇的「武功還行,人長得次了點兒」就讓我笑了兩回。好一個護姐狂魔,好一副公子哥兒的做派啊。
雪廬裡,梅長蘇問蕭景睿:「你和豫津擠進前十,參加文試,應該沒什麼問題吧?」景睿沉吟片刻,笑答:「我自然沒有問題,只是豫津卻不敢說。」梅長蘇伸出一指點著景睿,會心一笑,端的是風清月朗,秀雅無雙。所謂「色如春曉之花」大約就是如此吧?而那展顏一笑,在整部劇裡於梅郎都是難得一見的奢侈。
這裡必須讚一句此劇的化妝。剛入京城的梅長蘇,風雲初起,閒庭信步,面容也是清秀俊逸的。爾後隨著棋局漸入膠著之態,力竭神乏,形貌也隨之漸漸憔悴。到得最後心願已了,強弩之末,全靠一口氣支撐。這一步步的漸變,妝容上竟然點滴映襯,不爽不錯,劇組的用心真的到了有網友說的「令人髮指」的地步。
護姐狂魔繼續替姐姐操心。「姐啊,你怎麼還坐得住啊?那個百里奇真的一招就把那個秦尚志打得吐了血了。」「雖然前面九個裡面有幾個還湊合,但是我就是覺得沒有跟你真正的有緣人。」霓凰聞言,注視這個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弟弟,「你才剛成年,知道什麼是有緣人哪?」
話音剛落,鏡頭已轉向寬袍大袖下一隻斟茶的手——像這樣不動聲色的銜接本集裡不止這一處。話說,梅長蘇常用的茶具已經有眼尖的網友鑒定過了,是汝窯天青(之後我們還會看到他喝藥用的粗陶茶盞)。梅宗主親為斟茶的是蕭景睿。對於景睿,也許是因為知道日後終不免傷害,梅長蘇一直是呵護的。正囑咐著「這次比武,你不用強求,盡力而為就好」,穆小王爺已一陣風似地趕到,不待他行禮,直接一巴掌就拍到肩膀上,「哎行了行了,別客氣,我就是想問問這個百里奇的事,你打算怎麼解決?要我幫忙嗎?」
這話卻從何說起?「小王爺的意思是百里奇的事由我管了?」「當然了,你跟我姐又廊下談心,又給她執掌文試的,這事不歸你管歸誰?」小王爺不由分說攬著梅宗主的肩頭就把人給拖走了。我一邊笑,一邊想:倘若不是命運的殘酷,林殊有這樣一個小舅子,該是一份多麼雞飛狗跳的幸福。
武英殿。「宣蘇哲進殿!」在太子、譽王、霓凰、北燕使臣、武試前十甲的眾目睽睽之下,梅長蘇終於再入朝堂。但見他雙手握於身前,緩步進殿,迤然行禮,「參見陛下」。再抬首,他看到龍椅上的龍顏已不復當年。但是,不是所有的罪孽都能被時光洗白,更不是所有的罪惡都應該被歲月原諒。龍椅上的曾經是寵愛他的舅舅,而今卻只剩血海深仇。心念風馳電掣,在滿座的顯貴裡,梅郎只與郡主遙遙相視,頷首一笑。
蕭景睿為了霓凰能輕鬆一些,真是豁出去了。眾人的目光皆追隨這一場並非勢均力敵的惡鬥,唯有梅郎低頭剝橘子,吃橘子,一邊吃,一邊吐核。整部劇裡罕見飯局,而梅長蘇吃東西這差不多是唯一的一次。琅琊榜首,江左梅郎,是靠茶湯和藥湯灌溉的,不然哪有這般超凡脫塵^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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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於郡主之下的蘇卿和郡主之間的默契看著讓人的心暖暖的,澀澀的。如果不是這份默契,那個什麼三個稚子挑戰百里奇的虛張聲勢的計謀斷不可能付諸實施。梅長蘇當沒有料到霓凰翌日即來雪廬看他的凌虛劍陣,當謝弼將霓凰帶到面前,他想必是驚喜的吧?但那份驚喜被深深深深地藏在驚訝之後。
她站在他的身側,神情是罕見的淒然。「我現在處境艱難,已無退路可走,還望先生切勿大意。」依稀是當年那個嬌憨的小女孩,跑遠了,玩瘋了,便不管不顧地賴上他,要他背她回家。他惟有鄭重地施禮,「郡主請放心,此事蘇某一定會妥善解決。」她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信你。」無言,唯有轉頭他顧,疾步向前。
這一集的大彩蛋是飛流送的。梅長蘇檢驗三個孩子的劍陣,誇道:「這麼短的時間,你們就練得這麼好。」飛流湊到身邊,抬頭巴望著。蘇哥哥並不看他,頓了頓,高聲說:「飛流教得也好!」「嗯!」少年的燦爛笑顏如春花綻放,真是愛煞個人。
這一集的重頭戲是麒麟擇主。我其實特別不喜歡「擇主」一說,為什麼要擇主?為什麼自己不能成為自己的主人?為什麼要這樣給自己的人生套上一個桎梏?更何況很多時候那個所謂的「主」不過是空有一個滑稽的出身。但上下五千年裡,多少俊傑、多少志士都將一腔熱血和滿腹籌謀賦予一個或明或昏的「主」,因為歷史只為他們安排了這一條施展平生抱負的途徑。我為這種委身裡的屈辱替他們不值,更為這一模式在華夏文明裡居然輪迴了數千年而不敢不追問一聲:為什麼?在海宴設計的時空裡,江左梅郎,像他之前和之後的無數風流人物一樣,終也只能靠擇主來走上復仇的正途。
「聽郡主說,江左梅郎身負奇才,卻沒想到竟然甘心當一個謀士。」蕭景琰的話裡是明明白白的譏諷。梅長蘇把這譏諷消解在低眉淺笑裡,「當一個謀士有何不好?受人倚重,建功立業,若是能一朝功成,還能夠位享廟堂,流芳百世。」抬頭冷笑注視他的蕭景琰,譏諷的味道更加毫不掩飾,「那麼先生是想選太子還是譽王?」
「我想選你,靖王殿下。」梅長蘇脫口而出,言畢直視蕭景琰。這是籌謀了十二年的答案,今日把示故人,然故人知否?為了今日將這選擇呈於你的面前,從江湖到廟堂,從驕傲飛揚到低眉淺笑,從呼嘯往來到擁裘圍爐,眼前的陌路人已跋涉了多麼久遠的距離?
如果不是因為鬱積了十二年的孤憤,如果不是因為堅守了十二年的執念,蕭景琰當不會忽視梅長蘇的脫口而出。但他的孤憤和執念蔽障了他的雙眼,於是他大笑不已,「選我?那先生可就太沒眼光了。」「既然你查過我,就應該知道我平生最不喜歡的就是像你這樣步步心機的人,就算你助我登上皇位,將來也未必能得到多大的榮寵,你難道就不介意嗎?」
這是十二年前林殊認識的那個蕭景琰,這是十二年後梅長蘇願意以生命作賭注的靖王殿下,這樣的蕭景琰梅長蘇願意以最大的隱忍來承受他的不屑、猜疑和厭憎,知道在每一絲不屑、猜疑和厭憎背後都是對林殊最深切的想念。但是這樣的梅長蘇,待真相揭開,日後的蕭景琰卻又該如何憶起呢?青磚黛瓦,故景依舊。草木無情,不解凡憂。梅長蘇將留給蕭景琰的是多少個漫漫長夜的多少煎熬?
跳出來看,「麒麟擇主」這場戲十分耐看,胡歌和王凱彼此情緒激發,相得益彰。記得胡歌說過《琅琊榜》裡的對手演員都非常出色,讓他彷彿回到學校重修了一遍表演課。
然後,終於等到了胡歌最有感觸的那句台詞,「既然我活了下來,就不會白白地活著。」這簡短一句話後的沉痛,屬於梅長蘇,屬於胡歌。然後就是很多人激賞的那段表白:「不是還有我嗎?那些陰暗的,沾滿血腥的事我來做好了,那些罪孽,那些痛苦,靖王不能承受,就讓我來承受,即使讓我去朝無辜者的心上扎刀也沒有關係。」也有不同的觀點,覺得類此的台詞比較「幼兒園大班」。若依我看,這段話確實煽情了一點,但胡歌沒有往煽情裡說,所以,這場戲還是立住了。
後宮裡,「情絲繞」浮出水面,也讓我們見識了靜嬪的縝密心思。為蕭景琰高興,為梅長蘇高興啊。
送走蒞陽長公主,梅長蘇急急回身進屋,掩上門,手重重地搭在門上——這是目前為止梅長蘇最激烈的肢體語言了,我為胡歌的用心感動,這樣的細節他都思量了,斟酌了,然後最自然地、最沒有痕跡地做到了(順便說說他唱的片尾曲「風起時」,裡面有句歌詞是「血仍殷」,胡歌清清楚楚地唱的是「血仍yan」,實實地把我驚著了。這要麼是他的小學語文學得太紮實,要麼就是他已經用心到令人髮指了)。
第5-6集 何人心念
五日之期已到,武英殿。霓凰調侃,「怎麼,蘇兄想要告訴我這個劍陣潛藏的秘密了?」梅長蘇進前低語:「後宮的那些手腕你一定要小心,如果有人要單獨宴請你,能推則推,萬一推脫不掉,入口的東西一定要慎重。」他再進前,「你從來都不喜歡帶侍女,這個習慣可不好。」
郡主的這個習慣可能不好,但胡歌最後這句台詞著實地好。懇切,叮嚀,擔憂,囑咐,平平淡淡下的百種滋味,叫人動容。他情急之下暴露的這份真實在未來的漫長歲月裡應該會溫暖霓凰很多個孤獨寒夜吧?霓凰不是智障男蕭景琰,「你怎麼知道我從來都不喜歡帶侍女?」饒是梅長蘇的急智,也愣在當下,只能默默回望。
稚子大戰百里奇正式開始。賓主落座。「郡主只要安心看便是了,」梅長蘇寬慰著霓凰,款款落座,並且細緻講究地整理衣裾——整部劇裡,只有梅長蘇在盤腿坐下時有這個好整以暇的動作,相當地耐看,相當地有味道。
前文說梅長蘇整部劇裡只吃了一個橘子,此信息有誤,因為第5集裡,他一邊觀戰,一邊細細地品了一塊御制的點心:先拿起來聞聞,再小口小口地吃,吃完了,百里奇也倒地了。他拍拍手上的點心渣,聲音還不小。
接下來為三個稚子向梁帝請求恩赦的雙簧,蘇霓二人一唱一和,天衣無縫。幸虧不是那個蕭景琰。且等著吧,智障男馬上就要讓梅郎受第一個大委屈了,想想都難受。
殿外,梅長蘇一語道破玄機,「百里奇是我江左盟的人。」迎著郡主驚異的目光,梅郎繼續解釋:「蘇某來京城謀事,自然要做些準備。事先安插了百里奇,是怕擂台上會出現一些意料之外的高手,若是郡主不喜歡的話,便可派他出面解決」——這些都是實話,但蘇哲的風格是面對故人,在說了實話之後,一定要說一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假話來全部推翻。所以,那日麒麟擇主,他便告訴蕭景琰,「我救出庭生就是給殿下的一個見面禮」,而今日,對霓凰,他的「此地無銀」是「也算是給郡主賣個人情吧。」言畢,他含笑直視她。
霓凰不是蕭景琰。她的直覺總是讓她只聽前面的實話,而從後面續貂的假話裡察覺到真相的蛛絲馬跡。而蕭景琰則永遠只聽進去那最後的假話,絕對想不到要從前面的實話裡去挖出真金白銀。
「娘娘盛情,霓凰怎敢推辭?」怕什麼,來什麼。霓凰望向梅長蘇,目光裡是自信和勇氣;梅長蘇微微搖頭示意,目光裡是從未有過的緊張和驚懼。
「等下打馬球的時候,我要跟廷傑好好說一說,」言公子話音未落,梅長蘇已經一口氣上不來,扶著牆咳喘不已——這是他的第一次失態,也是他的第二個激烈的身體動作。支走言豫津和蕭景睿,梅長蘇抓住蒙摯的胳膊(他的惶急讓蒙摯意外),「蒙大哥,我覺得我錯了。」
緊接著的三招安排讓我們第一次正面見識梅長蘇面對危局時的智計,並為之擊節讚歎:「現在時間還來得及,靖王應該還在宮中,你趕緊去通知他,讓他去一趟昭仁宮,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到郡主;你再派人去正陽宮給皇后報個信;還有,你讓穆青帶人,埋伏在昭仁宮外,一旦看見司馬雷出來,就以外臣擅入的罪名把他拿下」。
梅長蘇自己去實施了第四招,示意譽王搶功。接下來的劇情發展讓我們看到,梅郎招無虛發:第一招救了霓凰,第二招救了蕭景琰,第三招讓越貴妃再無說辭,第四招免了蕭景琰刀脅太子的罪責。
這一集裡的蕭景琰也做了兩件很帥的事情,一件是「三軍之中斬將奪帥本是我常做的事,太子殿下站得離我太近了些」,另一件是「貴妃娘娘告訴我,刀脅太子的罪名我承擔不起,但兒臣不想與貴妃娘娘交換那樣的協議」。海宴是不容易的,如果只有梅長蘇的形象能立起來,而蕭景琰的形象完全立不起來,那麼梅長蘇的所謀就將淪為單純的復仇,變得狹隘,而他對一個更清明的理想的追求就會成為沉痛的悲劇——海宴想寫的不是沉痛,而是壯烈,不是恩仇記,而是對信念的追求。這種整體設計的背後是一個女性作者的善良格局(因為善良,所以不忍去剖析人性中最幽暗的一面,以及由此導致的無望的歷史的輪迴),我在當初看原著時對此就感觸頗深。
譽王和皇后,太子和越貴妃,這兩對組合中,論陰謀,太子不敵譽王,而皇后不敵越貴妃,於是便勢均力敵了。這一集最出人意料的一筆是在養居殿裡越貴妃和太子的相互維護。當龍顏震怒,責罰已不可避免,越氏力保太子,「他只是遵從母命」,而太子替母親求情,「父皇,兒臣只有一個母妃,如果她要有什麼事,兒臣該怎麼活呀?」言辭懇切,梁帝聽了,沉吟著輕拍太子的頭。
這裡越貴妃和太子或者有演戲的成分吧,但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扭曲的後宮裡一份真實的母子之情。
還值得一提的是編導對敘事節奏和故事張弛的精妙把握。這一集的情節進展緊張而緊密,觀眾一直為霓凰郡主懸著一顆心。就在觀眾剛把心放下時,編導便信手送來彩蛋一枚,由穆小王爺製造,由蒙摯和梁帝共同完成。只聽梁帝下令將司馬雷「提來」,蒙摯老實又為難地說:「怕是只能抬進來了。」「怎麼回事?」老實的蒙大統領猶豫著刪繁就簡地作答:「穆小王爺好像聽到了什麼消息,過來看了一眼,後來,司馬雷的腿就斷了。」——這還沒完,請看梁帝的表情:他詫異地挑了一下眉,眼珠轉了轉,神情愕然,隨即便鬆弛下來,「哦,斷就斷了吧。」所以,太子和越妃的這步棋裡,最大的倒霉蛋其實是這個司馬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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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蒙摯那裡證實,「情絲繞」這局棋背後的高人不是譽王,而是梅長蘇後,蕭景琰和霓凰的反應再次不同。蕭景琰冷笑,「宮裡的這一攤渾水,若不是這位高人,誰又能攪得動呢?看來從此以後,我們都難逃被這位高人撥弄的命運了」。這話讓霓凰聽了本能地覺得不是滋味,卻又不知如何分辨,事實上她也理不清自己究竟想分辨什麼?為誰分辨?
蕭景琰的鬱怒導致了一場山雨欲來的樓台會。先到的梅長蘇對於這場山雨是沒有準備的,他站在那裡,溫雅而期待,「大雨將至,這天氣實在不宜出門,殿下急召我來,是有什麼事嗎?」「蘇先生麒麟之才,手段高絕,瞞人耳目來見我一面這種事,總該還是做得到。」
「殿下的意思是這件事情是由蘇某刻意為之?」說這句話時,梅長蘇沒有忍住臉頰的輕微抽動。「我沒有這麼說,我在意的是這個結果是否讓你覺得志得意滿?」比之前面那句「這就是你想達到的目的吧?」,蕭景琰的這第二支猜忌冷箭對梅長蘇的殺傷力已經有限了。他平靜地注視面前這張慍怒的臉,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恢復了低眉淺笑的常態,「那殿下認為蘇某是否應該志得意滿呢?」
蕭景琰那句慷慨激昂的「我既不想郡主這等忠良之臣被朝中奸佞構陷,也不想先生你把他們鋪做我進階的路石」讓梅長蘇微微地瞇了一下眼。他轉過身,盤腿坐下,整理衣裾,「沒想到殿下會對蘇某生出這樣的想法,」他為蕭景琰和自己斟上茶,「真是讓我深感意外。」
這是胡歌的又一句讓人唏噓不已的台詞。林殊的驕傲,梅長蘇的驕傲,都碎了一地,而他默默檢視滿地碎片,隱忍在蘇哲的面具下,移開目光,望向遠方。「我明白了,今日殿下是來與我定規矩的。」
「我答應與你合作,你認我為你的主君,那麼你就必須明白我的底線。」對於梅長蘇,這不是蕭景琰此次樓台會最冷冰冰的話,但在我聽來,卻是最刺耳的。什麼叫「我答應與你合作」?什麼又叫「你認我為你的主君」?梅長蘇呷了一口茶,放下杯盞,「殿下的底線是什麼?」「我曾見識過許多的謀士,見識過他們所做的最陰險、最無恥的事情,這些人所射出來的冷箭甚至連最強的人都不能抵禦。」
這番對話時,屏幕上的構圖是:烏雲在天邊翻滾,樓閣上,蕭景琰一直站立,而梅長蘇枯坐在榻前,眼神渺遠,萬千過往,沒入雙眸。
「我的兄長,我最好的朋友,他們全都死於這樣的陰謀。我決不能讓他們看見我也變成一個像那樣不擇手段的人。」這是蕭景琰在梅長蘇面前第一次提起兄長和舊友,梅長蘇的眼睛有剎那的光亮,旋即移目,頷首,緩緩道:「殿下放心,你決不會成為這樣的人。」
「殿下的底線我決不會觸碰,也希望殿下日後對蘇某不要再有任何的猜疑。」一個已經留下了陰詭印象的謀士的懇求只能是懇求而已。蕭景琰的猶疑梅長蘇看在眼裡,他選擇了微笑地直視。「金陵城中風雲已起,還望殿下早做決斷,」說完,拱手施禮。
這是蘇靖之間的第一次正面衝突,對於觀眾,已然虐心,對於梅長蘇,更是長久隱忍的開始。他像是把心貼在一柄雙刃劍上,蕭景琰的猜忌和不信任是他隱忍的動力,也是他最不願檢視的傷口。是的,心可以變得很硬,但是你無法阻止血的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