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30年代末，日本人鏡頭下的南京夫子廟

 

    1940年5月末，一個爆炸性的消息震驚了南京汪偽政府高層——丁時俊被人殺死在了南京的夫子廟。丁時俊的死讓汪精衛頗傷腦筋，汪偽二號人物周佛海，更是親自出面全力調停此事。汪偽高層之所以如此緊張，原因很簡單，丁時俊是丁默村的二弟。彼時，丁默村剛剛從與李士群的交鋒中敗下陣來，被踢出了76號。為安撫他，汪偽將行政院社會部部長的位子給了丁默村。誰料，丁位子還沒坐熱，就發生了這種事情。

    是誰殺死了丁默村的二弟呢？70年來，關於這個問題，有各種各樣的版本。有說是丁默村的死對頭李士群干的；有說是日本人幕後指使的；也有說是重慶國民政府的特工干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南京師範大學歷史系的經盛鴻教授和復旦大學歷史系的黃美真教授告訴記者，答案就藏在《周佛海日記》裡。 

    黑色星期五突如其來，丁默村深夜痛失二弟 

 

 

     1940年5月24日，南京城夏意漸濃。這天適逢星期五，眼看一周的繁忙即將過去，心事重重的丁默村卻輾轉難眠，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心中升騰。

    果不其然，下半夜噩耗突如其來——他的二弟丁時俊被人殺死了。這個消息無異於當頭一擊，最近三個月以來的擔憂、焦躁、謀劃，在這一刻赫然畫上了句號。丁默村將滿腔怒火對準了李士群。

    這年2月，色迷心竅的丁默村無意中落入國民黨中統女特務鄭蘋如設下的美人計圈套，差點丟了性命。李士群抓住機會大做文章，先是未經丁默村同意就槍殺鄭蘋如，然後又在汪精衛和周佛海面前大肆揭發丁默村。隨後，丁默村被迫摘掉76號(註：即汪偽特工總部)一把手的烏紗帽，二把手李士群名正言順地轉正了。

    實際上早在鄭蘋如事件之前，76號就不是丁默村說了能算的。丁默村原是中統老牌特務，李士群之所以尊他為前台老闆，只是為了給自己的草台班子增加政治砝碼。隨著汪偽政府建立，李士群本人和汪精衛、周佛海的接觸增多，丁默村在他眼中顯然已成障礙。將丁默村趕出76號的同時，李士群也毫不手軟地將丁手下的人一併踢出76號，這其中，就有原任76號交際科長的丁時俊。

    丁時俊是丁默村的同胞兄弟，長得高大清秀，天資聰慧，頗得丁默村喜歡。因此，當丁時俊從老家湖南來上海投靠哥哥時，丁默村欣然接納，並委以重任。孰料，熱血青年丁時俊，雖然在哥哥手下效力，但對哥哥投靠日本人的做法，卻很看不慣。儘管如此，丁默村依舊對二弟愛護有加。被李士群踢出76號後，丁默村被汪偽委任為行政院社會部部長，弟弟丁時俊也跟著他一併來南京。

    丁默村當然不甘心看著自己的權力就這樣被李士群削奪，他在伺機報復。

    在對付李士群這一點上，丁時俊和丁默村目標一致——尋找一切機會幹掉他。1940年初夏，為配合汪偽在南京「還都」，李士群在南京活動頗多，兄弟兩人探聽到李士群這晚將在瞻園一帶出現。於是，丁時俊親自出馬，埋伏在瞻園附近，想趁李士群上車的機會，將其擊斃。然而，丁時俊畢竟出道不久，心情緊張加上槍法太差，連發兩槍都未能打中李士群。

    對於丁氏兄弟的作為，李士群心知肚明。他也一直在找機會對丁默村報以顏色。而這次，二弟丁時俊喪命，在丁默村看來，絕對是李士群對他的刻意報復。

    丁默村怎肯善罷甘休？

 

    手心手背都是肉，周佛海焦頭爛額安撫兩員「大將」

 

 

     5月25日清早，丁默村家中一片淒慘景象。丁時俊被殺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汪偽政府的各個角落，知情者都為之震驚。消息靈通的南京市民，也已經獲此信息。「狗咬狗，一嘴毛」，汪偽會怎麼處理這事？很多人拭目以待。

    這天下午，汪偽的二號人物周佛海，不顧連日來的身體不適，先後親自上門找到丁默村、李士群二人。丁默村一口咬定殺害他二弟的幕後兇手就是李士群，希望周佛海務必要還二弟一個公道。而李士群則一口咬定，此事與自己無關，如果一定要問他的責，那也只能拿蘇成德開刀。蘇成德是誰？李士群為何要將責任推到他身上？

    蘇成德是個經歷複雜的老牌特務。他早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在蘇聯中山大學學習，1932年冬天，回國的蘇成德主動投靠了國民黨中統。抗日戰爭爆發後，貪圖眼前利益的蘇成德，在稍作一番掙扎後，就一頭扎進了日本人的懷抱。76號成立後，蘇成德更是緊貼丁默村，試圖做出一番「豐功偉績」。蘇成德的「才幹」很快得到了日本人的賞識。1939年8月底，偽國民黨「六大」上，他被任命為偽中央委員。1939年11月，他又成為汪偽特工總部「南京區」的區長。

    丁默村向來對蘇成德極為賞識，然而，讓他惱火的是，牆頭草蘇成德很快就「棄丁投李」，成為李士群的心腹。在丁默村被李士群掃地出門後，蘇成德繼續穩穩當當做他的「南京區長」。汪偽政府「還都」後，他還平步青雲，兼任了偽警政部的「特種警察署」署長，並很快討得了汪精衛夫人陳璧君的歡心。蘇成德的種種作為，讓丁默村恨得咬牙切齒。與此同時，李士群對蠢蠢欲動的蘇成德也生出不滿，一直想找個機會教訓他一下。

    機會來了。丁時俊被殺，事發南京夫子廟大世界舞廳，就在蘇成德的地盤上。更為湊巧的是，當晚，蘇成德也在事發現場。於是，丁默村、李士群二人爭鬥的焦點就落在了蘇成德身上。丁默村一心要殺掉蘇成德，所謂殺雞儆猴；而李士群則只是想小小教訓一下蘇成德，暫時還不想要他的命。丁、李二人爭執不下，周佛海頭大如斗。

    就在5月25日當天，周佛海在日記中記載下了這件讓自己左右為難的事情；「下午赴默村及士群處，先後談處留蘇成德問題。晚復先後約二人來談。此次默村意氣用事，似屬不合情理，其弟因傷致死，情緒惡劣，亦屬可原。唯局勢如此危急，同志間不顧大局，徒知呈意氣急權勢，豈真中國應亡歟？」

    不管周佛海搬出多麼堂皇的理由，蘇成德的問題遲早要解決。然而，問題是，丁時俊之死到底和蘇成德有多大關係呢？

    燈紅酒綠的大世界舞廳，誰扔的酒瓶砸中了丁時俊？

 

 

    就在丁、李二人爭執不休時，一個外國人站了出來。他用流利的漢語說了一句讓人目瞪口呆的話：「我失手砸死了丁時俊！」這個外國人是誰？他為什麼要攪和進這件棘手的事情？

    這位外國人是名白俄，名字叫克拉。經盛鴻教授告訴記者：「說起這位克拉先生，在南京淪陷的八年歷史當中，可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從1937年8月15日開始，日本飛機對南京進行長期的、日益加劇的空襲，日本當局多次向駐南京各國使領館發出威脅，要求他們撤出。在危急時刻，有一些西方國家的僑民，表現出了偉大的正義感與非凡的勇氣，他們全然不顧自身的安危，堅決要求留在南京。留在南京的外國僑民建立「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利用自己的身份千方百計地保護南京市民。日軍佔領南京前夕，這些僑民被迫紛紛撤離，然而，還是有20多位正直而勇敢的外國僑民堅持留了下來。他們中間，就有德國人約翰·拉貝和美國人明妮·魏特琳，白俄克拉·波德希沃洛夫，也是其中的一位。

    克拉當時的身份，是南京一家電器行的職員，他通曉日語。在日軍對南京軍民大屠殺期間，他常為「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與日軍交涉時做翻譯。可以說，在南京淪陷初期，克拉做了很多幫助南京市民的有益工作。

    日本人在南京最初的屠戮震懾過後，進入相對平靜時期。街上的店面先後開張了，克拉也開起了修車行，因為他精通日語，人脈廣，所以生意不錯，賺錢也很多。然而不久後，克拉就被日本人買通，成了日本的秘密特務。汪偽政府建立後，為了營造繁榮假象，夫子廟鬧市區的娛樂場所也開始夜夜燈紅酒綠。善於交際的克拉常常流連於娛樂場所，大世界舞廳就是他常去的地方之一。這家大世界舞廳表面上是舞廳，實際上卻隱藏著見不得人的秘密。什麼秘密見不得人？經盛鴻教授解釋說：「大世界的後台老闆實際上是汪偽特工總部南京區。也就是說，它此時的真正老闆其實是蘇成德。」

     5月24日這天晚上，克拉興致勃勃地來到大世界舞廳。彼時，丁時俊一行人和蘇成德一行人，也在這裡「執行任務」。他們都是老相識了，所以，很快就坐在一起把酒言歡。「話不投機半句多」，很快，這群人內部就起了爭執。克拉藉著酒勁扔出一個酒瓶，不偏不倚砸中了丁時俊的腦袋，丁時俊頃刻間不省人事。

    見丁時俊撲通倒地，在場的人都傻了。這克拉是「洋大人」，且有日本人罩著，再說他也是失手打死丁時俊，這事情可怎麼解決？

    知道此事後的丁默村縱有三頭六臂，也奈何克拉不得。看來，蘇成德這只替罪羊是當定了。

 

 

    丁時俊屈死九泉，丁默村李士群「握手言和」

    事已至此，可以預見的是，克拉在交代清楚了誤殺丁時俊的過程後，還是會樂呵呵地照舊開他的修車行，當他的秘密特務。而蘇成德，命運則岌岌可危。然而，就在大家都認為木已成舟時，事情卻出現了轉機。

    就在丁時俊死後第三天，也就是5月26日，丁默村的態度突然發生了變化。丁默村的變化，讓周佛海有種措手不及的欣慰，他在當天的日記中這樣寫道：「飯後，赴士群處，時默村亦在，表示對蘇成德讓步，一場小風波或可告一段落。」雖然丁默村白白搭上了二弟一條性命，然而，這一切在周佛海看來，只是「一場小風波」。

    至於丁默村在最後關頭為何突然讓步，或許是周佛海之前的辛苦調停起了作用。然而，更關鍵的，還是蘇成德自己救了自己。

    經盛鴻教授告訴記者，蘇成德擔任汪偽特工總部「南京區」區長後，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賣力地展示「才幹」。他不僅在南京城內與近郊，組建情報分支機構與情報網絡，建立起嚴密的特務情報組織；出身中統的他，更利用自己得天獨厚的優勢，瘋狂破壞國民黨設在南京的地下抗日組織；他很快還徹底摧毀了南京、上海與滬寧沿線的中統潛伏組織……

    如此「能幹」的蘇成德，日本人自然捨不得殺他，於是，儘管丁默村一萬個想要他的命，李士群一萬個想要教訓他，蘇成德卻毫髮未損地繼續當他的區長。1940年年底，李士群才終於藉著汪偽政府「調整、合併行政機構」的機會，將蘇成德調離「南京區」。

    事情似乎就此了結了，不過，黃美真教授告訴記者，丁默村雖然表面上與李士群握手言和，然而實際上，兩人之間的仇恨在丁時俊死的那一刻已達白熱化。

    兩年以後，丁默村終於逮到了復仇的機會。1942年，李士群手下愛將吳四寶，竟然「膽大包天」，把腦筋動到了日本人搜到的一批黃金上。當時日本人準備把這批金磚運到日本人開的正金銀行，吳四寶派出手下的亡命之徒沿途設埋伏攔截，機敏的押車司機見情況不妙，匆忙攜帶鑰匙棄車而逃。吳四寶手下雖然攔截到了金磚車，卻一塊金磚也沒拿到。

    此事被日本人知道後，堅決拿吳四寶是問。李士群使出渾身解數為愛徒四處活動，在他的活動之下，吳僥倖活命，落得一個關押蘇州三年的結局。然而，日本人表面上給李士群面子，私下裡卻在吳赴蘇州途中，悄悄將他毒死了。日本人之所以痛下殺手，據說和丁默村的執意相勸不無關係。

    再說當初僥倖逃脫的蘇成德，狗屎運也未能走到頭，在抗戰勝利後，他被國民政府判處死刑。而那位白白死掉的丁時俊，在抗戰勝利後，也可含笑九泉了——克拉因擔任日本的秘密特務被國民政府逮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