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宮女自述睡覺姿勢是宮裡最大困難
睡臥姿勢
秋天的黃昏,太陽雖然落下去了,可距掌燈前還有很長的時間,旗人管這段時間叫「有後蹬兒」。我們就在這「有後蹬兒」的閒空裡,把炕桌擺在屋門口,沏上一壺茶,弄幾條矮凳兒,我和街坊們一圍,聊起閒天來。
「宮裡最大的困難有三件」,很難得她爽爽快快地說幾句話。我們靜靜地聽著,等她說下去。
「第一是睡覺。宮裡有個特別嚴的規矩,宮女睡覺不許仰面朝天,必須側著身子、拳著腿。」她由矮板凳上站起,走到木板床前給我們作了表演。側臥著身子,兩腿蜷伏著,一隻手側放在身上,另一隻手平伸著。我不禁低聲地問:「為什麼要這樣睡呢?」一般在她閒談中,我們是很少插言的,不知哪一句話不順她的心,她就會冷冷地不再說下去了。她說:「宮廷裡的人都信神,傳說各殿都有殿神,一到夜裡全出來到各殿察看,保護著太后、皇上和各主子們。宮女睡覺不能沒人樣子。大八字一躺,多難看呀!衝撞了殿神可得罪不小。另外,小姐妹們還有個私人忌諱,睡覺不許托腮,說這是哭相,永遠也走不了時運。」
蚊子在角落裡暗暗地飛來飛去,她和善地用芭蕉葉先給大家,然後再給她自己。這是旗下人的禮貌。她繼續地說:「白天的差事還好伺候,一到夜晚,提心吊膽,我不知因為睡覺挨過多少次打,直到現在還是側著身子睡,就是那時候打出來的。」她的話又漸漸低沉下去了。
不能吃飽,怕出虛恭
她斜坐在門旁,眼睛茫然地看著遠方,說一句想一句,像在沉思似的。「第二樣和第三樣的困難,是吃飯和出虛恭。
伺候老太后可真不容易,從頭到腳,一根頭髮絲也不許亂,要乾淨、整潔、利落。身上不許帶邪味更不許有髒味兒。我們多少年沒吃過魚,怕身上帶腥氣味。如果在上頭當差,身上突然冒出髒味兒來,那叫『大不敬』,丟了差事是一定的,可能姑姑和掌事兒的也得受連累。惟一的辦法是嚴格控制飲食,每頓飯只許吃八成飽,姑姑用眼角一瞟,馬上就得把飯碗放下。輪到夜間上夜,雖然夜裡有頓點心(宮裡叫加餐),可誰也不敢吃,由晚上直餓到天亮。
我們到什麼月有什麼月的份例。例如:一到夏天,由夏至到處暑,每人每天賞一個西瓜,可是宮女忌生冷,誰也不敢多吃,站在下房的石頭台階上,高高地扔下,把西瓜摔得粉碎,讓小姐妹們哈哈一笑。我們在儲秀宮裡伺候老太后叫當上差,可別人受不到的罪,我們都得受,誰能想到在皇宮裡當差,五六年幾乎沒吃過一頓飽飯,試想我們是十二三歲的孩子呀!怕出虛恭,丟了差事,惹了麻煩,在小姐妹群裡抬不起頭來。回想起來,這是什麼滋味!就連主子、小主、格格(宮廷管公主叫格格),到上頭(見太后)去前,也要淨一淨身子,免得失敬。」
四季的飲食
「我們在宮裡吃飯是有嚴格季節性的。」這是新的話題,使她很有興致地對我說起來。「就拿大年初一說吧。頭天晚上是三十,我們叫辭歲。這一天在宮裡是例外的一天,可以晚睡,一到11點交子時前,我們要給老太后磕頭辭歲,嘴裡念道著『老太后吉祥、老太后萬事如意』等。初一,一定給我們吃春盤,普通叫春餅,一桌放一個大盒子,所以也叫盒子菜,有圓的也有方的,裡頭放12個,或16個或18個琺琅盒子,盒子裡放著切好了的細絲醬菜、薰菜,如青醬肉、五香小肚、薰肚、薰雞絲等等。宮裡有的是東西,吃雞吃鴨已經算粗吃了。
這時我們每天吃飯時都有鍋子,用它代替大砂鍋,因為值班差事不自由,不能同時到齊吃,有個鍋子,還可以都吃著熱菜。吃完春盤,愛吃湯的去到鍋子裡舀,愛喝粥的,有兩三樣粥。」她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我只能做幫工的差事,替她添煤,往水壺內續水,節省點時間,讓她多縫點衣服。
「一到五月初一,就有各種餡、各種形式——方的、尖的、抓髻式——的粽子。八月節有各種月餅,重陽節有花糕。從十月十五起每頓飯添鍋子,有什錦鍋、涮羊肉,東北的習慣愛將酸菜、血腸、白肉、白片雞、切肚混在一起,我們吃這種鍋子的時候多。也有時吃山雞鍋子,反正一年裡我們有三個整月吃鍋子。正月十六日撤鍋子換砂鍋。到了清明節,就有豌豆黃、芸豆糕、艾窩窩等;到立夏,就有綠豆粥、小豆粥;到夏至,就要吃水晶肉、水晶雞、水晶肚之類的。暑天,也給涼碗子吃,像甜瓜果藕、蓮子洋粉攥絲、杏仁豆腐等,經常吃的是荷葉粥,都是冰鎮的。瓜果梨桃按季節按月有份例。清廷吃東西講究分寸,不當令不吃。」她回憶起當年的生活來,不時地流露出哀傷的語氣。現在她窮得一無所有,哀傷是自然的了。
衣服、打扮
初冬的下晚,有些涼了。住宿舍的學生吃完晚飯的時間比較早,這時間到她家裡,她正在忙碌著。為了用水方便,在她屋門後有個矮胖的水缸,預備早晨不開屋門時,留著洗涮用。
往缸裡提水,是吃力的活,我就經常地幫提幾桶水,她千恩萬謝地說:「讓您受累了。」時間長了,像家裡人相處一樣,談起話來也就不太拘束了。
宮廷的生活養成她不愛說話的習慣。除去禮貌上的寒暄以外,決不東扯西扯的。我只能找那不大相關的話問:「宮廷裡都穿什麼呀?」她搔了搔頭皮,沉思一會兒說:「清宮裡有個好傳統,當宮女的要樸素,說話行動都不許輕浮。要求有宮廷氣派,像寶石玉器一樣,由裡往外透出潤澤來,不能像玻璃球一樣,表面光滑刺眼。所以我們宮女不許描眉畫鬢,也不穿大紅大綠。
一年四季由宮裡賞給衣裳。春天到二月,由太監領著人在體和殿外邊,東廊子的屋子裡量衣服尺寸,由頭上到腳下,包括鞋襪在內。這是準備夏天穿用的。以後都是上季量下季的。因為年歲小,長得快必須一個季度量一次。每次賞給我們是四套,由底衣、襯衣、外衣、背心,算一套。衣料是春綢、寧綢的多,夏天也有紡綢的。除去萬壽月(舊歷十月初十是老太后生日,宮中稱十月叫萬壽月)能穿紅的、擦胭脂、抹紅嘴唇以外,我們一年差不多穿兩色衣裳,春夏是綠色,淡綠、深綠、老綠可以隨便,但不能出大格;秋冬是紫褐色的,惟一能爭奇鬥勝的,是袖口、領口、褲腳、鞋幫的子和繡花,但也是以雅淡為主,不能過分。平常是烏油油的大辮子,辮根扎二寸長的紅絨繩,辮梢用桃紅色的子繫起來,留有一寸長的辮穗,用梳子梳勻,蓬鬆著,鬢邊戴一朵剪絨的紅絨花,腳下白綾子襪子,青鞋上繡著滿幫的淺碎花,透著興,看著利索、爽眼。清宮200多年,宮女很少出過醜事,這也是制度嚴的關係。」
話說開了,聯帶的事就多了。她回想起當年的俊俏容顏來,也就隨著笑顏開。但轉瞬間,她停了一會兒,開朗的笑臉又恢復了原來的淡漠。她說:「宮裡的規矩,有有形的和無形的,一舉一動,都得留心。」停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不知觸到什麼心事,她又墜入到往事如煙的夢中了。她好像有些神經質一樣,常常是開始笑得很自然,笑到半截面色就漸漸地轉入淒苦了,心裡頭彷彿永遠懷著個苦澀的東西。
行動
她說:「宮裡頭講究多,當宮女要『行不回頭,笑不露齒』。走路要安安詳詳地走,不許頭左右亂搖,不許回頭亂看;笑不許出聲,不許露出牙來,多高興的事,也只能抿嘴一笑。臉總是笑吟吟地帶著氣;多痛苦,也不許哭喪著臉;挨打更不許出聲。不該問的不能問,不該說的話不能說,在宮裡當差,誰和誰也不能說私話。打個比喻,就像每人都有一層蠟皮包著似的,誰也不能把真心透露出來。這就是我在宮裡六七年的體驗。進宮一二年的時候,年紀小,還有眼淚,再長幾年,就沒眼淚了。我這一輩子受苦受罪,過的不是人的生活(指嫁給太監)。哭瞎了眼有啥用啊!所以我沒眼淚了。宮裡就像冰窖一樣,讓人們處處都要縮手縮腳的。」我很吃驚,她居然還把內心感情對我這年輕人流露出來了。
「我在宮裡這些年,從來沒有單人離開過儲秀宮。進宮的第一天,姑姑就宣佈不許離開宮門一步,『離開宮門,打死不論』,這是她們的口頭禪。誰在宮裡亂串,『左腿發,右腿殺』,邁進別的宮門一步,『不是砍頭就是發邊疆』。除非跟老太后出去,或者,奉老太后命送東西,才許可出去走走。東宮根本就很少去,比較常去的是長春宮,那是隆裕主子住的地方,在儲秀宮西南面,同屬西宮。宮女在宮裡不許單人走。送東西、取東西,都是一對一對的,所以從沒有單人離開過儲秀宮,家屬來探望時,都由老太監領著出入,也不算單身行動。」
做針線和不許宮女識字
時局一天天嚴峻了,北平的寒冬也到了。我以上學作為職業的目的,在現實面前終歸行不通了。為了生活,不得不選擇畢業後的出路,所以到她家聊天的機會比較少了。不過較長時間的交往,感情上有過接觸,偶然間去串串門,反而感到很親切。一次我去看她,她圍著火爐做針線,忙著放下手裡的活,請安問好,隨著就涮茶壺燙茶杯,沏上茶。這是旗下人的一種風俗。來了客人,當著客人的面,把茶壺涮乾淨,把杯子用溫水燙過,等把第一杯新茶捧上桌,主人才能坐下說話。不這樣做,等於慢怠客人。就算自家新沏的茶,一杯也沒喝過,只要客人一進門,馬上就要倒掉重沏新的。假如她到別人家,別人不這樣接待她,她會認為瞧不起她,便從此著惱不再登你的門。旗下人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這是他們多年養成的孤介性格。我們喝著茶,漸漸談到宮裡頭作針線的事。
她說:「宮女是絕對不許認字的,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我們的地位比太監還下一等,有的太監在宮裡還可以學認字,可我們絕對不許。有了空閒的時間,就要學做針線,打絡子。我們有做不完的針線活,衣服長了、短了,肥了、瘦了,姑姑們非常的刁,整天整夜地拆、改、做。有人以為我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懶得針都不會拿,那就錯怪我們了。我們有個姑姑專教刺繡,也有針線裡媽媽教我們,誰不好就打誰。我們儲秀宮是天字第一號的宮,不會缺銀子用的,聽說東宮和慈寧宮裡頭,有的當月關的銀子不夠用,宮女們靠著做針線來掙零錢花。宮人出宮,都能帶出一雙巧手去,這也算是宮廷的恩典吧!尤其出色的是打絡子,滿把攥著五顏六色的珠線、鼠線、金線,全憑十個手指頭,往來不停地編織,挑、鉤、攏、合,編成各種形象的圖案,真是絕活。有時為了討老太后的喜歡,把各種彩線拿來,用長針把線的一頭釘在坐墊上,另一端用牙把主軸線咬緊、繃直,十個手指往來如飛,一會就編成一隻大蝙蝠,和儲秀宮門外往長春宮去的甬路上的活蝙蝠一模一樣,求得老太后一笑。老太后是喜歡聽書的人,書上說某家小姐有沉魚落雁之容,手怎麼巧等等。老太后就笑著對我們說:『我不信她們調理出來的能趕上你們!』有的說,宮女們打的絡子很值錢,有的拿到琉璃廠古玩鋪去賣,地安門外估衣鋪裡也有賣的。我們對這種手藝也很得意。」她平淡無奇地談著,嘴旁的皺紋有些舒展,露出一點笑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