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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梁武帝蕭衍的菩薩夢:走火入魔遙不可及

2014年10月25日 野史逸聞 暫無評論 閱讀 200 次



 



公元548年江南的春天,唯一的綠色在瞳孔裡。圍城內外的人們眼中,射著可怕的綠光。


台城,南朝時帝國的核心,皇宮與台省(中央機關的所在)已經被叛將侯景整整圍攻了130多天,四五十年積下的太平元氣被消耗一空;糧草竭了,起先還能殺軍馬,接著是老鼠、麻雀,再後是草根、樹皮,很快連皮甲、弩帶都被煮吃得乾乾淨淨,於是,有人開始啃起了同伴的屍體。


三月十二日,淒厲的胡笳聲撕裂了腥臭的黎明,台城終於再也抵擋不住了,西北角的防線被攻破,叛軍亢奮地嗥叫著,豺狼似的攀上了城樓。


一番拚殺之後,守將永安侯蕭確披頭散髮,渾身是血。他跌跌撞撞地闖入內宮,伏在地上,顫抖著向皇上報告:「台城失守了!」


而此時86歲的梁武帝蕭衍,還沒有起床。


見床上沒有任何動靜,蕭確有些意外。正當他猶豫著要不要再說一遍時,帷帳中傳來了老皇帝緩緩的一句:「還能打嗎?」語氣冷漠,聽不出有絲毫慌亂,但卻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厭倦。


「沒法再打了。」


沉默了良久,蕭衍長歎一聲:「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說罷仍舊躺著,一動不動。


蕭衍完全想像得到此刻外面的情況,想像得到那些四肢浮腫、僅存半口濁氣的士兵和百姓遇到侯景那伙兒獸軍會受到怎樣的折磨。但他告訴自己,這都是命,該來的終究要來,誰也躲不過。


真的「亦復何恨」嗎?蕭衍忽然想起了什麼,他支撐著起身,披了件長袍,在幾個宮人的攙扶下慢慢踱到後門,遙望對面山間的一座塔。雖然塔身還搭著架子,但巍峨的氣勢已經顯現,若不是侯景作亂,這座世間少有的壯觀佛塔,在今年浴佛節之前就能完工,可如今卻成為永遠的遺憾。


蕭衍黯然低頭,腳下的石階還有半級在水中浸泡著—侯景曾經用玄武湖水灌過城。看著水中自己龍鍾憔悴的倒影,蕭衍倍感淒涼,不由得垂目觀心,雙手合十輕聲誦道:


「我佛慈悲。」





梁武帝蕭衍自稱是漢代名相蕭何的第二十五世孫,「少時習周禮,弱冠窮六經」,即位之後「雖萬機多務,猶卷不輟手,燃燭側光,常至午夜」。史書稱他「六藝備閒,棋登逸品,陰陽緯候,卜筮占決,並悉稱善……草隸尺牘,騎射弓馬,莫不奇妙」,無論是政治、軍事才能,還是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上的成就,在南朝諸帝中,蕭衍都堪稱翹楚。最為獨特的是,他還是著名的菩薩皇帝,對佛教的癡迷幾乎到了發燒級別。


據《資治通鑒》記載,那座讓蕭衍引以為憾的「將成,值侯景亂而止」的「十二層浮圖」,就建在當時「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同泰寺(今雞鳴寺,位於南京雞籠山上)中。


同泰寺乃蕭衍「窮竭帑藏」而起的佛寺,寺內「寶塔天飛、神龕地湧」,有「大佛閣七層」,有十方金銀佛像,蕭衍「自大通(梁武帝年號)以後無年不幸」。因為與皇宮有門相通,來往便利,蕭衍便常駕臨同泰寺,並屢屢身披袈裟,高坐蓮台,或是親自宣講佛理,或是主持盛大的水陸法會,或是剃度僧人。


梵唱喃喃,香煙裊裊中,蕭衍俯視著匍匐在自己腳下嗚咽膜拜的芸芸大眾,眉宇間滿是慈祥。說到精妙處,連他自己也被感動,禁不住潸然淚下。


撰寫《南齊書》的蕭子顯曾詳細記錄了其中一次法會的盛況:「輿駕出大通門,幸同泰寺發講,設道俗無遮大會。萬騎龍趨,千乘雷動;天樂九成,梵音四合;雷震填填,塵霧連天,如百川之赴巨海,類眾星之仰日月。自皇太子王侯以下,講肆所班,供帳所設,三十一萬九千六百四十二人。」


與其他君主弘揚宗教在很大意義上是為了籠絡人心、加強統治不同,蕭衍對佛教的信仰出於至誠。他連登基之日都選在了四月初八的浴佛節,即位第三年還下詔:「大經中說道有九十六種,唯佛一道,是於正道。」無異正式宣佈佛教為國教。他曾受菩薩戒,自稱「三寶奴」,數十年間嚴格持戒:每日只用一餐,過午即不食,「永絕腥膻」、「豆羹糲食而已」;不飲酒,不聽音聲,早晚都做禮拜;身著布衣,一冠三載、一被二年;居室不過一丈見方,不加雕飾;不好女色,50歲後乾脆斷絕了房事……如此苦行,哪裡像個九五之尊的帝王。


與自虐式的修行相反,蕭衍卻敢於傾全國之力弘揚佛法,毫不吝嗇,廣建佛寺大造佛像,每次佈施的絹帛、錫銀等財物,價值都在千萬以上。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生命的最後20年間,居然四次捨身同泰寺,連皇帝都不想做了。


所謂捨身,是指將個人所有的一切,包括資財和肉體全部都捨給寺院,服侍僧眾,執役灑掃。蕭衍的捨身,並不是為了作秀,態度很堅決。他毅然脫下龍袍換上法衣,任憑眾臣百般勸說也不願回宮,每次都是最後實在無奈,加之同泰寺僧人又收下了數以億計的巨額贖身款,才不得不惆悵地還駕回朝。因為不甘心,臨行前他還兩次致書寺僧,表達身不由己的苦衷,書中竟不顧帝王尊嚴用了「頓首」之詞。


有一次,蕭衍向高僧寶志詢問如何脫離地獄中的痛苦,寶志回答:「惟聞鐘聲,其苦暫息。」於是,蕭衍下詔天下寺院每日定時擊鐘,並舒緩其聲。


只是不知鐘聲迴盪之際,蕭衍會不會記起一個人—范縝,那個多年前的故交,後來的臣僚呢?


也許,每當回憶起那個瘦削而羸弱的身影,蕭衍心頭便會湧上無限的憐憫。他應該不會懷疑,地獄最底層的無數遊魂中,就有范縝。


當年,也是在雞籠山上,范縝的一席話,令年輕的蕭衍生生地打了個寒戰。隨著范縝口舌開合,他感到有陣陰風從身邊刮過,某種東西正在急劇墜落,墜向無底的深淵。




南京作為六朝古都,諸朝皇宮都在雞籠山之南,所以此山在當時是最豪華的皇家苑囿,能在其中圈地建別墅,是皇族獨享的特權。


蕭齊時,竟陵王蕭子良在雞籠山上開了西邸。他生性好養士,門下有包括沈約、謝朓在內的一流名士,號稱「八友」,時年二十出頭的蕭衍就是其中之一。當時,蕭子良也是個狂熱的佛教徒,常在西邸集眾開宴闡論佛理,賓主大多信仰相同,日夜切磋磨礪,倒也其樂融融。


然而有次集會,一位不起眼的來賓卻發表了一套驚世駭俗的言論,如同滾油中突然被澆了一勺冰水,炸得眾人目瞪口呆。


「諸位請看,」范縝站起身來,手裡舉著一把銀刀,「神靈與肉體就好比這把刀,有刀刃才會鋒利,而鋒利的才稱得上有刀刃。」


眼睛餘光睨見蕭子良滿臉的愕然,手裡的的酒盅停在半空中,范縝的眸子隱約閃爍著一絲快意。他轉身面朝大家,接著說:「既然不可能有離開刀刃的鋒利,那怎麼能說肉體死了神靈還在呢?」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淺顯的比喻暗藏著凌厲的殺機:如果真的人死神滅,那麼也就沒有一個主體來承受因果報應而輪迴轉世,而因果輪迴正是佛教最底層的基石!


反應過來的人們狂怒了,為了護教,他們爭先恐後地挺身而出。一場針對范縝的激烈圍攻就此拉開。可惜,眾人的辯駁大都只是些「欺天罔上」、「傷風敗俗」之類氣急敗壞的囂叫謾罵,根本沒人能動搖范縝隨手拾來的比喻。


有人自以為聰明,傲然出場,帶著嘲諷的語氣向范縝發起了挑戰:「嗚呼!范子啊,你說無神,豈不是連自己的祖先在哪裡都不知道了嗎?」滿堂喝彩還未平息,范縝一句話就噎得那人面紅耳赤,翻了白眼:「嗚呼!你既然知道自己祖先的神靈在哪裡,為什麼不殺身追隨呢?」


看著己方一觸即潰,紛紛敗陣,主人蕭子良坐不住了,他苦思多時,驟然發問:「你不信因果,那麼如何解釋會有富貴、貧賤的區別呢?」


大廳立刻安靜了下來。范縝沒有馬上回答,他凝視著漆幾上精緻的插花,神情好像變得有些哀傷。眾人剛開始竊喜,他慢悠悠地開口:「人生就像一株樹上的花兒,同時開放,隨風飄落,有的墜於茵席之上,有的則落入糞坑之中,」范縝頓了頓,拈起一枝花,眼神迷離,似乎在自言自語,「墜於茵席之上的,正如殿下;落入糞坑者,正如下官。」


他沉吟片刻,又一字一句道:「貴賤雖然懸殊,因果竟在何處?」蕭子良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拂袖而去,盛會不歡而散。


舌戰震動了朝野,士林為之喧嘩。蕭子良很擔憂這種邪說傳播開來會蠱惑人心,但又無法辯駁,於是便派出了說客前去拉攏。


「以你的才華,何愁官至中書郎,又何苦一意孤行,違背眾人的信仰,自討身敗名裂呢?」


范縝一陣大笑道:「倘若我范縝肯賣論取官,恐怕早就做了尚書令一類的高官,區區中書郎豈在話下!」言罷,他扭頭而去,漫天飛花裡,甩下一個過早佝僂的背影。


蕭衍對這次失敗一直耿耿於懷,即位後,他再一次將矛頭對準了范縝。


「欲談無佛,應設賓主,標其宗旨,辯其長短,來就佛理以屈佛理。」蕭衍氣定神閒,一揮手,義憤填膺的僧俗名流六十多人輪番上陣,氣勢洶洶地撲向了愈發蒼老的范縝。然而結果卻令蕭衍大失所望,塵埃落定,勝者仍是范縝。


蕭衍麾下的頂尖力將、東宮舍人曹思文沮喪地哀歎:「情思愚淺,無以折其鋒銳。」而范縝自己記述說,在這場更大規模的論戰中,他「辯摧俗口,日服千人」。


令見慣了後世文字獄的人們意外的是,蕭衍並未用皇權報復這個可惡的異端,沒有任何的貶黜,甚至連范縝的《神滅論》都不曾加以封殺或毀禁。他可能認為:范縝毀滅的,其實是他自己,他一定會為自己的執迷付出代價,冥冥中的懲罰遠比塵世的酷刑可怕得多,苦海須得自渡,所以不必自己出手,還是讓他安然享完陽壽,養足力氣去領取該來的果報吧。





侯景作亂時,范縝已經病逝三十多年。如果說蕭衍認為范縝要在身後才受到報應,令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自己在垂暮之年,居然活生生地陷入了地獄。


侯景性格殘暴,喜好殺戮,殺人常先斬手足,再割舌、劓鼻、剖腹、挖心,慢慢折磨。攻下台城後,他立了一個大舂碓,看誰不順眼就活活搗死。經過長時間的圍困,城內已是橫屍滿路,無人瘞埋,腐臭熏天,爛汁遍地。侯景下令,將屍體壘成一堆放火焚燒。被焚燒的不限於死人,尚書外兵郎鮑正病在床上,也被拖出扔入了屍堆,可憐他在火中掙扎了很久才斷氣。


烈焰熊熊,魔影變幻,牛頭馬面猙獰咆哮,揮舞刀叉狂蹈跳踉,蕭衍苦心經營數十年的莊嚴佛國,頓時變作「千里絕煙、白骨成聚」的人間地獄。


世間最殘酷的莫過於在生命的盡頭,當著你的面將你畢生的心血擊得粉碎,蕭衍便承受著這樣的劇痛。然而,在這種終極打擊下,望九高齡的蕭衍卻表現得出奇的堅強,甚至可以說,他末路的演出,為他被後人目為顢頇昏庸的後半生描上了難得的一抹亮色。


城破當日,侯景進宮去見蕭衍。蕭衍端坐文德殿,侯景以甲士五百人自衛,帶劍上殿。假惺惺地行禮後,蕭衍問道:「你在軍中很久了,有什麼功勞?」侯景滿頭汗出,不敢仰視,竟說不出話。蕭衍又問:「你是哪裡人,為何敢到此處?」侯景還是對不上來,只好由屬下代答。只有後來講到攻城軍隊數量時,侯景才鎮定下來應對自如。整個過程,蕭衍神色始終不變。


見面出來後,侯景對人說:「我平常據鞍對敵,矢刃交下,而意氣安緩了無怖心。今日見了蕭公,卻頗為自懾,難道是天威難犯?—我不可再見他了。」侯景果真沒有再見過蕭衍,只是將他軟禁。


被軟禁期間,蕭衍對侯景的各項佈置明言反對,太子哭諫求他不要過於逞強,蕭衍大怒,痛斥了他一頓。有一次聽人提起侯丞相,他立時發火,叱罵道:「是侯景,不是什麼丞相!」嚇得在場的人都面無人色。


從這些言行看來,蕭衍的精神支柱仍未崩潰、信念也未動搖,與史書所載「雖在蒙塵,齋戒不廢」相印證。或許,也就是這種從堅定的信仰中汲取的力量,才能使殺人不眨眼的侯景在這位手無寸鐵的衰朽老翁前心生畏懼。


聽說蕭衍的言行後,侯景大怒,於是限制他的日常飲食供應。畢竟年事已高,又連餓帶病加生氣,在被囚禁了50天後,蕭衍閉眼西去,臨終前曾想喝點蜜水,卻被看守拒絕。


50天,有足夠的時間去反思一生,然而,既然他最終也沒放棄佛教,那麼就不會從佞佛亂政的角度去思索問題,他竭力想尋找的,只能是一個為何誠心興佛卻無善報的解釋。在那些度日如年的日日夜夜中,蕭衍定在苦苦思索:為什麼自己連范縝都不如,到頭竟落了個現世報?


其實,在最後一次捨身時,他就面臨過同樣的質疑。當時,在蕭衍戀戀不捨地結束了37天僧侶生活回宮的當夜,同泰寺就遭到了雷劈,一座塔被燒成了焦炭。當時,他是如此向天下人解釋這樁尷尬事的:「道愈高魔也愈強,行善就一定會有障礙。」所以,他下詔重修那座塔,而且要比原來高上三層。


嚥氣那一刻,蕭衍也許還記掛著這座尚未完工的寶塔,並且暗暗發願:今生福德不足,因此壓制不住魔障的考驗;未來的生生世世,定要繼續修行,加倍努力,直至終有一世修成無上正等正覺,得享極樂。




其實,蕭衍、范縝都已經接觸到了「人生無常」的終極命題,然而兩人的解答卻截然不同。無疑,范縝是個勇士,但他孤軍奮戰所堅守的,果真只是真理本身嗎?


在古代,宣揚無神論的大半是不得意之人,如寫下《論衡》的王充,出身於寒門細族,「貧無所養,志不娛快」,一生沉淪下僚;以燭火喻形神,斷言精神不能離開形體獨立存在的桓譚,也是仕途不順,屢遭禍患;而范縝更是「少孤貧」,布衣草鞋夾在權貴子弟之間求學,才29歲就「發白皤然」了。


能不能理解為,他們的堅定鬥志,最初都發源於一種怨氣呢?——雖然你處華堂我在穢濁,但如此結局並不代表我比你劣上幾等,而只是運氣不好罷了;最重要的是,等到大限一到,你我俱歸塵土,所有的區別都將一筆勾銷—屬於每個人的,都只有幾十年的光陰!


范縝用神滅論滅掉的,是所有人的前生後世,抹平坎坷,不分貴賤,讓大家都光禿禿的只剩下今生,要輸也只輸一生!


一樹花開,范縝努力證明所有的花都要零落化泥;蕭衍則幻想保持優勢,來春再發,以繼續佔據高枝,因此他敢於傾全國之力,廣建佛寺、大造佛像、嚴格持戒、數次捨身,希望終有一天能修成正果。哪知,不論當時還是後世,即使在佛教內部,他都遭到了無情的否定。


禪門有個著名的公案,交鋒雙方是蕭衍與禪宗東土初祖菩提達摩。


蕭衍問:「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


達摩答:「並無功德。」


蕭衍大驚,忙問:「為什麼說沒有功德?」


達摩答:「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


蕭衍問:「如何是聖人所求的第一義諦呢?」


達摩答:「廓然浩蕩,本無聖賢。」


連連碰壁,蕭衍未免煩躁,舌鋒一轉,盯著達摩驀然厲聲拋出一句妙問:「在朕面前的到底是個什麼人?」達摩答得更絕:「我也不認識。」


對於這次會面的真實性,很多學者表示懷疑,認為這是後世禪僧杜撰出來的。但不可否認,這場機鋒在理論上替蕭衍興佛卻遭惡報給出了一個解釋:原來在高人看來,蕭衍的苦修,不過都在一個「有」字上下工夫,盡在沙上築塔,根本看不清事物的虛幻本質,一生糾纏實相,破不了一個「我執」;肉眼凡胎不識真佛,聽不懂達摩的點撥,離《金剛經》所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境界隔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幾百年後,提起梁武帝蕭衍,不識一字的六祖慧能大師斬釘截鐵地下了定論:「武帝心邪,不知正法。」假如蕭衍地下有知,聞聽如此評語,不知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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