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經國行政江西雷厲風行三年除掉煙賭毒
蔣展示的這幅規模宏大的藍圖,意圖絕不只是贛南,而要為整個國家,「建立一個革新政治的示範區」。不僅僅是徐浩然,就連美國的《科利爾》雜誌也觀察到了這一點,「小蔣建立的模式,將作為新中國未來的範例。」
此時的蔣經國,剛剛渡過30歲生日,正是人生精力最旺盛的時刻。而他所服務的黨國,卻是內憂外患,暮氣沉沉。
蔣氏當日立志改造贛南的講話,給台下聽眾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以至於時任贛州城區區長的徐浩然在50多年以後,依舊「言猶在耳」。在徐浩然的眼中,蔣展示的這幅規模宏大的藍圖,意圖絕不只是贛南,而要為整個國家,「建立一個革新政治的示範區」。不僅僅是徐浩然,就連美國的《科利爾》雜誌也觀察到了這一點,「小蔣建立的模式,將作為新中國未來的範例。」
但是他們都錯了,這幅藍圖,既沒能成為「示範區」,也並沒有成為「範例」,而是在實行5年後,人走政息。但30多年後,這幅藍圖,不期然成為了海峽對岸那個海島上的施政總演習。
「最艱巨的地方」
蔣經國是1939年6月,正式接任江西第四區行政督查專員的。下車伊始,他就開始遍訪贛南各地。每天走80公里,每日接觸大量農民、商人、公務員、難民……陌生贛南的形象,就在此一步步行進中,一次次交談中,逐步清晰起來,「在贛南,我一共步行了2850里路,經過了974條橋,其中有714條需要修理的,84條是不能走的……我經過189個茶亭,只有21個是最近修理的,有42個已經簡直不能坐人。」
又豈止是橋樑、道路和茶亭。贛南,這個位於湘、粵、贛諸省交界之處,面積相當於台灣三分之二,等於美國馬薩諸塞州全州,蘊藏豐富礦產的地區,此時整個社會,都處於民生凋敝,貪腐盛行之中。
作為20世紀30年代初國共對峙的主戰場,共產黨撤退後留下的真空,隨即被兵痞、回鄉豪紳、煙土毒販、土匪、流民、娼妓所填充,政府官員「貪、偷、拍、怕」,不少偏遠地區的人民,「依舊過著人和獸鬥爭時期的生活」。
在上猶縣,一個保長為了徵兵,被人砍成兩段。有人想去告狀,結果不但被毆打,還被挖去雙眼。南康縣的橫市涇盛產大米,豐泰米號的老闆在1934年從政府手中領取過一張牙行執照,從事中介貿易,但卻從賣米的農民那裡坐地抽捐,5年多來,每日兩擔,從未間斷。在大庾,蔣經國前去參觀一家造紙廠,蔣問工人,從前的造紙方法是不是如此?工人回答他,「數百年前,已經是這樣的。」不僅在農村,即便是在贛州城區,情況也絕無改善,外來客和地頭蛇把持煙館、妓院,徵收花捐,玩弄妓女,包庇賭窟,聚賭為樂,而地方政府對此卻毫無辦法……
這就是蔣經國看到的贛南,而這又哪裡只是贛南,這是政府貪腐、豪紳當道,賭毒橫行,民不聊生的中國內陸地區的縮影。
「進步主張」
三年後,也就是1943年,當《科利爾》雜誌的記者傅爾曼到贛南採訪蔣經國時,問起當初為何會選擇贛南。這位「小委員長」向傅爾曼吐露了心聲——就在他剛剛從蘇聯回到國內,被蔣介石召見詢問今後的志向時,蔣經國的回答是要「在最艱巨的條件下」,有機會實現自己的「進步主張」。所謂「進步主張」,也正是他在蘇聯所學,所見,所聞的內容。
蔣經國是在1925年前往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的。這座位於莫斯科阿羅罕街的學校,在國共合作時期,曾是雙方爭相就讀的學府。不但雲集了許多國民黨政要的子女,如馮玉祥之女馮弗能,邵力子之子邵志剛,於右任之女於秀芝,李宗仁的內弟魏允成,同樣也匯聚了後來影響中國20世紀歷史的諸多共產黨人物,如王明 、博古、張聞天、鄧小平、廖承志、烏蘭夫……
在蘇聯,「計畫經濟」、「幹部決定一切」、「肅反」、「集體農業」、「政治宣傳」、「組織動員」……一個個既陌生,又新鮮的名詞,一個個既強力,又行之有效的方式,給青年蔣經國留下深刻印象,對他的影響可謂持之終身。
禁煙查賭
1978年,一名老者歷盡劫波,從監獄中被釋放出來。他是戴著「三青團分子、蔣經國嫡系、反動區長」的罪名,開始長達20年的牢獄生涯的。出獄之後,他斷斷續續的撰寫一些文章,回憶自己青年時期在贛南與蔣經國共事的點滴事跡。這名老者就是贛州城區區長徐浩然。
「1940年,蔣經國一到贛州,第一炮就是除三害:查禁煙、賭、娼,並從禁煙開始。」也正是通過他的記述,蔣經國在贛南的作為,日漸清晰、生動起來。
贛州中山路有一家「仁記寶成行」,是廣東一名軍長出資開設的土膏行。一日,專員公署突然派人武裝進入行裡進行查封,共查獲了十九箱雲土,每箱一百斤,價值銀洋20萬元。為了避免老闆派人求救,蔣經國在查封第二天就在專署禮堂召開各界代表聯席大會,當場將沒收的煙土焚燬。「蔣經國親自點火,頓時,黃煙直冒,香聞十里。」
贛州城中有一個大賭場,在利民百貨商場三樓。後台老闆是一名叫做李振球的中將。在這個賭博俱樂部中,麻將、推牌九、押寶,樣樣齊全,規模巨大,「一夜之間輸贏成千上萬」。正是由於後台強硬,戒備森嚴,這個賭場在蔣經國來到贛南後,依然「放心大賭,通宵達旦」。
一日,一名賭輸的賭徒意圖賴賬,被痛打一頓,於是投書專員公署,揭發賭局。第二天,蔣經國命令特別行動組於晚間12點集合,攜搶闖入賭場,當場拘捕了正在聚賭的數十名賭徒,繳獲賭資近兩萬銀元。
當時蔣經國禁賭,下發規定,抓到賭徒罰跪公園三天。一次,查賭人員抓到了吉泰警備司令賴偉英的夫人。警察打電話給蔣經國,蔣片刻後回話,「管他什麼司令太太,總司令的太太賭博抓到了一樣罰跪,你們儘管放手去幹,有我擔待!」司令太太跪公園,此消息一經傳出,引來眾多民眾圍觀,成為贛南禁賭時期轟動一時的大事。
蘇聯留學時期的「階級鬥爭」方式,似乎深刻影響了蔣經國,對於他眼中帶有「濃厚封建力量」色彩的事物,蔣經國的辦法是,「毫不留情持極嚴格的手段,用堅決的革命手段去打擊他們。」
三年計畫
如果說,「禁煙查賭」所代表的是一種革新政治的決心的話,那麼以「三年計畫」為代表經濟、社會建設才是改造贛南的核心。
如果說兒童新村和正氣中學的建立,是為了「人人有書讀」的話,那麼「交易公店」的設立,則為了達到「人人有飯吃」的目標。1940年夏秋之季,贛南大米暴漲,漲幅超過50%,城區甚至超過了100%,糧商大戶藉機囤積居奇,抬高物價。
蔣經國則決定設立「交易公店」,對糧食實行「公賣」,也就是由政府掌握一定的糧食資源,以平價銷售給經過審核的住戶。後來,「交易公店」銷售的商品不僅僅限於糧食,而是擴充到所有的日用百貨,以及土特產品,銷售的網點也擴展到下轄各縣的大市鎮。
在實施了教育和商業計畫之後。緊接著,另一項對普通民眾有著極強吸引力的措施出台了,那就是「扶植自耕農計畫」。
1940年秋,上猶縣廣田鄉突然來了10多名公署人員。他們下鄉之後,就忙著登記戶口,丈量土地。周邊農戶先是驚訝,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最後明白,這些人原來都是「蔣專員」派來做「扶植自耕農示範區」的。
廣田鄉轄區內的這個「示範區」範圍有3個保,23個甲,大約230戶,1150人。工作組先是將土地按照優劣評為九級,然後由多方組成的地價評定委員會評定合理地價。示範區內,原有佃農租種的土地,不論面積,一律歸佃戶所有,佃農只需簽訂一張按照地價評定的借據,交給信用社,信用社則用貸款付給原有地主。由於價格比較低廉,此政策立刻獲得佃農支持,有些佃農本應三年歸還的地價金,一年左右就全部還清。郭世鏗曾在「新贛南」時期擔任過廣田鄉經濟幹事,家中有6口人,「乘領了8畝土地」,第二年就獲得了豐收,「除了自己食用,還有一些剩餘,可挑到街上去賣,這在以前是少有的。」
在贛南,蔣經國一共設立了6個扶植自耕農示範區,在示範區內,大部分做到了「耕者有其田」。此外,蔣經國還在農村推行取消苛捐雜稅的政策。安遠縣有個地主,外號「丁老虎」,私人擁有100人的武裝,控制了全村。蔣經國聽到投訴,立刻派人沒收了「丁老虎」的武裝,並將他送到「新人學校」進行教育受訓。
「紅色」贛南
1943年,《大公報》著名記者徐盈來到贛南,他到了四華山礦區採訪,「從前有十八個班子的妓女、大煙和賭博,吸盡了礦工們的血汗,時疫病苗摧殘了礦工們的生命,新贛南礦工福利委員會是針對著這些事實而設立的……高利貸制度己給合理的貸款制度打倒了。俱樂部、圖書館成為礦工們工餘的樂園,以前專醫花柳病的醫院,現已成為相當規模的診所,這些成績,當然還要感謝當局的努力,四華山的變,不過是新贛南的一小片段而已。」
通過中國最好報紙的最好記者,「新贛南」的一角就這樣引發全國的矚目。不但政府要員、社會名流紛至沓來,就連國外的媒體也關注到了這一切。《紐約時報》記者愛特金森在參觀過贛南後,對蔣經國的作為大加讚賞,「中國方面的有識之士,都一廂情願的高談中國的現代化,卻只有贛南在真正的推行。」
在外界,「三年計畫」讓蔣經國留下了中國最具實幹精神的政治家的印象。而在贛南本地,蔣經國推行的「星期四接待日」,拉近了與民眾的距離。當地一家農戶的獨子被徵兵,蔣經國派人追尋上千里,將人帶回,從而贏得了「蔣青天」的聲譽。
正是在「三年計畫」的巨大效應之下,蔣經國在1943年,又信心百倍的提出了「第二個五年計畫」,按照這個計畫,贛南將在此期間重點推行城市建設和發展重工業。他在一次會議上不無憧憬地提到,「那時的贛州,一路所望到的都是花園樹木,連警察也沒有了,路上都是機器來指揮交通……贛南的大禮堂,也移到南康去了,一路看去,看到了幾處煉鋼廠和飛機製造廠……那時候,已經成為電氣化的世界。」
這樣的藍圖,讓蔣經國通過建設贛南而改變江西,通過改變江西而影響全國的目標越來越近。但也就是此時,各種各樣的不滿、猜忌、懷疑之音也紛紛湧現。
一次,蔣經國和上猶縣長王繼春出去視察,無意中聽到幾個挑夫坐在一起議論,「倘使蔣經國走了,我們就太平無事了……裝電話,修馬路,造學校,這都是洋人幹的事情,我們老表自有老表的事情做。」蔣經國追問說,「你們不要蔣經國在這裡,那麼又要誰這這裡。」此時卻無人來回答這個問題了。
如果說,底層民眾的抱怨多是出於不理解,很容易消除的話,那麼反對革新的黨內保守派別對蔣經國的打擊才是致命的。蔣經國要求幹部必須接觸民眾的作風,被描述成共產黨「走群眾路線」,交易公店被是認為「管制經濟」,「三年計畫」則是純粹的「蘇聯模式」,而整個建設新贛南的努力,則是完完整整的「赤化」。「蔣經國就是地道的共產黨。」外界的輿論風潮越來越公開地指責他。
偃旗息鼓
指責蔣經國是共產黨,顯然是言過其實。但在國民黨內部,蔣經國的所作所為的確是與周邊環境格格不入。
1938年3月29日,在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的開幕式上,蔣介石斷言:「我們的黨差不多已經成為一個空的軀殼而沒有實質了,黨的形式雖然存在,但黨的精神差不多是完全消失了!」
蔣經國面對的,顯然不是個別的輿論風暴,而是這樣一個陷入泥淖的政黨。自他歸國之時,就一心想憑借自己個人的不懈努力來改變這些。他盡力使自己的生活保持在非常樸素的狀態,以擺脫普通民眾對國民黨要員的一般印象。他創辦各種幹部培訓班,以訓練符合自己要求的組織者。他近乎苛刻的讓自己和下屬都保持經濟上的廉潔。他努力想通過工業、農業的建設成績,來為自己改造贛南,改造整個環境來換取時間。
但這些努力,依然沒有能夠逃脫環境對他的束縛。1943年12月,也就是新的「五年計畫」剛開始實施,重慶政府新的任命書到達了贛南,蔣經國「升任」江西省政府委員。儘管仍然兼任第四區行政督查專員,但這一任命顯然是為了調離而做的準備。
果然,隨後不久,蔣經國就出任三民主義青年團中央幹部學校教育長,長期住在重慶。贛南的任職,成為了真正的兼職。1945年2月,日軍攻佔贛州,在進城前一刻,蔣經國乘機離開贛南,6月正式卸任。「新贛南」建設數年間所積累的成就,隨之付諸東流。
「翻版」贛南
1949年1月22日,蔣經國在日記中寫到,「父親隱退後,對於這回革命失敗原因,曾在日記中作如下檢討:此次失敗之最大原因,在於新制度未能成熟與確立,而舊制度先已放棄崩潰。」此時,共產黨勝利在望,並在這一天接管了北平。
在日記中,蔣經國沒有說新制度和舊制度到底是什麼。30多年後,伊利諾大學教授歷史系教授易勞逸得出了自己的結論,「國民黨人從未創造出一個感受到民眾需求的,能夠實行他所宣稱的政治和經濟改革的高效率的行政機構。」
事實上,從1928年國民黨初建政權開始,黨內的改革勢力就一直試圖努力修復這個政黨的制度和政策漏洞。但是一元獨裁的領導模式、沒有民意基礎的政府、軍隊強權的構架,壓制了所有改革的努力。
23年後,也就是1972年,蔣經國出任台灣「行政院長」。在隨後舉行的首次院會上,蔣經國用「今天願意用平凡、平淡、平實三句話奉告各位先生,並共同勉力。」的話作為開場白。由於蔣介石的健康原因,蔣經國實際上已經成為台灣的「一把手」,再也沒有贛南施政時期的左右掣肘之感。
此時的蔣經國,歷經了「贛南新政」的流產,「上海打虎」的失敗,初到台灣的困窘,已經在政壇上沉浮了30多年,早已不是當年剛剛歸國時,希望憑借一己之力改變整個國家的熱血青年,而是歷經磨礪,處事沉穩的政治人物。
但這一番開場白,還是能讓人回想起贛南時期的蓬勃歲月。不僅僅是開場白,在緊接下來的施政措施中,蔣經國懲治公務員貪腐,指示加速農村建設,減輕農民負擔,推行以交通運輸為主幹的「十大建設」,都讓聯想起「贛南新政」。而此前,國民黨已經在台灣按照「贛南模式」推行了土地改革。
1988年,蔣經國去世,去世前,他開放了「黨禁」和「報禁」,而這是他在「贛南新政」中所沒有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