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沈志華:曾是中國第一號黃金販子
本刊記者 吳虹飛 發自北京
「我不想再招惹誰了……也不是怕,我現在事太多了。」 歷史學家沈志華說,「我不大想談一些特別現實的問題。」
說歸說,實際上做的,卻還是他自己的一套。
「這個社會肯定出了問題」
沈志華學上歷史,完全是基於年輕時代的屢屢受挫。「40歲前我就沒有順過。」前途一片看好,卻莫名其妙從部隊復員;明明是最高分,卻上不了清華……他不甘心,肯定哪裡出了問題,他想搞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直幹下去,現在少說也是個少將、中將什麼的。」他的將軍夢很快破滅了,因為被人誣告,他捲進一個子虛烏有的反革命集團。復員,回北京當了工人。他很快就重新振奮起來,繼續學。
「1975年的時候,出版了一大批西方的軍事著作,像24卷本的《丘吉爾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戴高樂回憶錄》等等。我都看了。」
「鄧力群覺得我是不錯的小伙子」
1978年,招工考進社科院時,他的思考已經有點頭緒了。他寫了一篇文章,「想解釋一個問題,就是從建國以來到『文革』,為什麼我們的政策總是要『左傾』,總是要超越現實。」
文章也被當時實際主持社科院工作的副院長鄧力群看到了。鄧在一次大會上講,沈志華的看法是「典型的持不同政見者的觀點」。
沈志華直接找到鄧力群, 「我去了他家。我們聊得挺投機的。我講了我的經歷,我為什麼思考這個問題。後來他覺得挺不錯的這小伙子。」結果第二天,通知書就到了。
很多年後,鄧力群還在一次接見年輕學者的會上說,「現在社會上都說我是『左王』。其實我是很愛才的,當年沈志華,他的觀點我很不同意,但是我還讓他讀了研究生。只要你真有才能,你好好學習,就能為國家做貢獻。」
在監獄裡做學問
最後判刑,洩漏國家重大機密罪,兩年徒刑。
原本,公安系統的家裡人打算憑借關係,辦個保外就醫什麼的,能少受點罪。誰知撞上1983年的「嚴打」。「監獄只進不出。我1984年5月22號從監獄放出來,是『嚴打』以後全國第一個釋放的人。」
「『嚴打』那會兒,一個小房子要擠幾十個人。我們一個挨一個,排著隊睡覺。翻身也要一起,往一個方面翻,總不能臉朝臉吧。」
後來他轉到勞改農場正式服刑。「然後就開始想寫書了。我做那個碩士論文雖然寫了3萬多字,實際上材料非常豐富。一開始沒有紙筆,我就用牙膏皮,寫在《列寧選集》的邊上。那會兒的牙膏跟現在不一樣,都是鉛皮的,能在紙上留下黑色的痕跡。列寧被關的時候,就是拿牙膏皮寫字。我要用的書,都是家裡給我送進來的。那會兒人家盛傳,說北京第二監獄的圖書館就在沈志華床鋪底下,我鋪底下全是書。」
他在監獄裡面還開了一個世界史的課堂。「那幫人聽得津津有味。不能白聽,你得給我做卡片。結果我們那個牢房所有的人都給我抄卡片。我在書上做好標記,他們就摘抄。」
這本書後來出版了,叫《歷史的啟示》,講的是20年代蘇聯的社會主義建設和探索。
熬過了兩年的監獄生活,1984年5月,沈志華出獄。「最痛苦的就是剛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在監獄裡頭,雖然不把你當人看,但是大家都是同等的。出來就不一樣了,人家都是正常人,你找工作沒人要你,樓道裡的人見了你都斜眼看你。我明白了,為什麼很多人一旦進了監獄,這一輩子就淪落了。因為你出來以後,完全是一個社會最下層的人。沒人關注你,沒人信任你,也不給你工作。」
他感慨,如果沒有後來的改革開放,那就簡直無法生活了。「那會兒改革開放,氣氛已經有了,所以也還是有一定的機會的,比如說自己做點小買賣。我弟弟讓我賣水果,弄了一車梨,我推到大柵欄去,半天我就回家了,實在是不好意思開口吆喝啊。」
北京呆不下去,就想到了南下。「85年春節的時候,他們讓我去深圳看看,深圳那會兒英雄不問出路啊。我就去了深圳。跟著幾個朋友一起做進出口貿易。」
後來,研究生時的同學做了華夏出版社的總編,要出一套外國學術叢書「20世紀文庫」,缺人審稿。於是找到了沈志華。他放棄了南方已經穩定的工作,每月700元的工資,回到北京,看稿子,每個月130元。
這一年連軸下來,審完了60多本書,近2000萬字。「到88年底,眼睛壞了,醫生說再繼續下去,就有瞎的危險。我發現,不依靠體制,我自己也可以搞學問。」
「我想不行我還是回去又掙錢去吧,我就回廣州了。」
這就開始了他的黃金生意。
黃金買賣是有嚴格管制的,很多人靠的是走私。但他憑借自己的學識和誠懇,很快就在北京打開了渠道,拿到了合法批文。「我沒走什麼歪道,我也幹不來這個。就是人家負責管事的人認可我。我每月幾次飛北京進貨,每次背個三幾塊,一塊25公斤,那一年我一人做了半噸黃金。那個時候黃金界都知道我,沈志華,中國頭一號黃金販子,每天在飛機上來回背黃金。」
「後來,海南省的銀行的人,黃金處的人都來找我,說你在北京有什麼關係?給你們一個公司的黃金比我們銀行的還多,下次到北京帶我們一起去吧。」
40歲開始的好運氣
他賺了不少錢。「反正有幾十萬,我就覺得足夠了,自己搞個研究所,能花多少錢,而且正好1990年那年我40歲了,我想不能再干了,再干就掉錢眼裡出不來了。」
也真如他所說,他的好運氣從40歲開始。「回到北京,我又賺了一把,這次更多。我做了一套文白對照的《資治通鑒》,很成功。」
開始是跟人合作,他只管內容編輯,組織學者翻譯。後來對方不看好,撤伙了。他被逼上梁山,只好接過來自己幹。「發行的時候,我也想了幾招。我把新書發佈會開到人民大會堂,花了錢,上了新聞聯播。」
在北京豐台新豐賓館的書會上,他爭取到一個小時,給幾百家新華書店的經理講《資治通鑒》。「效果很好,當場就訂出4萬套。」
這一把奠定了他的底氣。他徹底退出了生意圈。「開始寫論文,搞研究了,組研究所,建立史學基金,都是自己出錢墊。這是1993年開始的。」
從回歸學術圈,到正式為同行所承認,進入「體制」,當大學教授,沈志華用了10年。這應了他社科院導師的一句話,「以你的天分,加上現在的用功,10年內肯定成為有名的學者。」
30美金僱用俄國學者
淘蘇聯檔案的事,是他尤為得意的一筆。
蘇聯解體,一大批檔案得以公開。對歷史學者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大概94年,在一個會上,我提出要去搞檔案。我說現在我們是跟國外學者同一個起跑線上,他們也是剛看了這些東西的,我們搞蘇聯史的真是得天獨厚。」
他需要一個官方身份。「沒正式單位,也沒有檔案,誰給你證實,你怎麼出國?」他去找了當時的社科院副院長王忍之。很快就談好了,社科院出名義,沈志華出錢。發文,搞一個俄國檔案收集整理課題。然後他挑了幾個俄文好的就去了。
去了俄羅斯,才發現那裡的效率之低下,令人難以忍受。「一天也就是兩三個小時上班,9點上班,11點才開門。而且特別貴,一頁一個美金,這是國家檔案館,你要是去蘇共中央檔案館,一頁2.8美金。」
「我靈機一動想個招,咱們雇俄國學者干。他們國內學者收費便宜。我們買了幾本指南,複印了大量的目錄,挑出我們需要的。然後走訪各研究所,找人,找願意幹的。那時候帶了好多二鍋頭和茅台。酒過三巡,『哥幾個,有事兒求大家,我們就是想弄點兒檔案回去,主要是研究你們蘇聯的歷史。』俄國人喝完酒,非常活躍,大家談得非常誠心。每人我先發300美金,大家很高興。」
再就是去美國複印檔案。「蘇聯剛解體的時候,他們就花了重金把大量的檔案買走了。一個胡佛研究所,光目錄就上百卷。」
現在,這批花費上百萬巨款的蘇聯檔案差不多已經整理出來了,還在陸續翻譯中。到他家查資料複印檔案的人太多,他索性完整地複印了兩套,一套放在北大,另一套放在華東師大。「我敢說,我北京大興的家裡藏的蘇聯檔案比圖書館都多。」
「最開始搞,都是我自己花錢。我每年召開一次會,我就看國內誰研究這個,比較不錯的,我來挑人,然後我出錢。」
這樣一下就把冷戰史的根基打好了。「後來,是和北大合作,北大有意讓我過去,我自己也發現完全靠個人去號召還是有一定問題。當時在北京還不允許用冷戰史這個名目,那會兒還是比較敏感的,觀念沒轉過來。後來就叫了現代史料研究中心。」
把歷史的真相寫出來
人物週刊:很多人都在憂慮傳統的斷裂,歷史學家對此可以做些什麼?
人物週刊:你理解的歷史是什麼?
沈志華:歷史過程是一個一個鏈條連接起來的。但是歷史學家講的故事從來是不完整的,為什麼?沒有新的文獻,就說不清這回事。有人說沈老師你講課像說評書一樣,其實有很大的區別。你仔細聽,就知道了。說評書那故事肯定是圓滿的,一環扣一環,一節扣一節,我講歷史,這個現在只能存疑,為什麼?因為沒有進一步能夠證明這個的材料。
沈志華:現在的教育體制就是一架行政機器。意志不堅定,或者說內心追求不是很強烈的人,都會被捲入這個機器當中,然後跟著運轉,把你的精力、時間完全耗費在一些表面的事情——名和利上。
人物週刊:接下來有什麼學術上的打算?
沈志華:我在的華東師大有了一個專門的「冷戰史研究中心」,學校也很重視。學科建立,人才培養,都有了很好的環境。
人物週刊:到現在為止,有什麼特別遺憾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