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林則徐:鮮為人知的三不完美側面
林則徐
道光皇帝可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倒霉蛋,他1820年繼承皇位,即位的頭20年裡,幾乎沒有一年不遭遇困厄——水災、旱災、饑荒、暴動、叛變。而在1839年前後,新湧現的困厄則集中在一種鬼魅之花的果實上,那就是鴉片吸食的氾濫。
在晚清時代,世界上其餘國家也有服食鴉片的吸毒者,但只有中國人使用吸食的法子。鴉片吸食大約是明末荷蘭人傳到台灣,再經由海峽傳到大陸。雍正、嘉慶等朝曾幾度查禁鴉片,但吸食之風卻始終未曾根絕。到1837年,中國的鴉片進口已從1796年的幾百箱增加到4萬箱,每年流失白銀達數千萬兩,民間也是煙館遍佈,烏煙瘴氣,甚至綠營士兵也多吸食鴉片,軍隊戰鬥力之孱弱可想而知。
這時候,禁煙的呼聲終於佔據了主流,道光皇帝也下了禁煙的決心。於是,時任湖廣總督的林則徐進入了朝廷的視野,多年來,他一直以精明廉潔、雷厲風行的形象出現,並且也是長期支持禁煙的重臣之一。詔書下達,林則徐遂作為欽差大臣趕赴廣東禁煙,從此走上「英雄之路」。
林則徐禁煙的事略已為多種書籍記載,本文不再贅述,概言之,他1839年3月10日作為欽差大臣到廣州禁煙,至5月21日共收繳2萬零291箱鴉片,並於6月中逐日全部銷毀。這次禁毒的成績與效率,在今天看來,仍是相當了不起的。
關於林則徐,我們長期將其作為一個「高大全」的歷史英雄來看待,因此,他在「高大全」意外的一些側面,也有意無意地被人們忽略了。在這裡,我想談談在林則徐在廣州禁煙及隨後的外交、軍事行動中的一些不為人熟知的事情,以勾勒出他的側面輪廓。如我將在文末闡述的,林公的這些側面輪廓,也許不很好看,但只會使他的形象更加全面、真實、生動。
一、林則徐偏見的側面
「夷兵除槍炮之外,擊刺步伐俱非所嫻,而腿足裹纏,結束嚴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無能為,是其強非不可制也。」
林則徐曾被譽為近代中國「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也確實擔得起這個稱呼。在廣州期間,他組織人手翻譯外文新聞紙,節譯政治、軍事等書籍,甚至首次選譯了當時通行的《國際法》。
林則徐並且相信西醫,1839年,他曾向廣州教會醫療協會求助,看有沒有根治鴉片癮的藥物。但是這所協會也許不是最好的求助地方,因為其第二大董事查頓,就是當時英人在中國最大的鴉片販子。後來,林則徐提議,對在18月內無法戒除鴉片癮的中國人,處以死刑。
林則徐自己還使用西醫療法。也是1839年,他因小腸疝氣而拜訪了一位叫彼德·帕克的傳教士的診所。這位畢業於耶魯大學的醫師給林則徐安了疝帶,緩解了他的痛苦,而且送給他5條疝帶——這是彼德的全部存貨。
但任何人都難免有時代局限,相對開明的林則徐也不例外。
比如,他認為洋人士兵因為腳上有綁腿而無法彎曲膝蓋。1839年9月,他給皇上的奏折中說:「夷兵除槍炮之外,擊刺步伐俱非所嫻,而腿足裹纏,結束嚴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無能為,是其強非不可制也。」這實際也是當時通行的一種荒謬見解,洋人腿不能彎曲,故只長於海戰,一登岸就無可作為。
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期,定海淪陷後,林則徐鼓勵軍民奮勇殺敵,仍然認為英國人膝蓋不能彎,「一僕不能復起」,可任大家宰割。對洋人的堅船利炮,林則徐也有著奇怪的幻想:「英國要攻中國,無非乘船而來,它要是敢入內河,一則潮退水淺,船膠膨裂,再則伙食不足,三則軍火不繼,猶如魚躺在干河上,白來送死」。
基於這些偏見,林則徐相當小看英軍的陸戰能力,他在官湧主持修建的兩座炮台,也根本沒有防禦敵方從側後發起地面攻擊的措施。結果,戰事一起,英軍很快就在港口戰艦和登陸部隊的夾擊下,陷落炮台。事後,英軍一位官員還很納悶地在一封信裡告訴友人:「真奇怪,這些炮台完全沒有防禦地面攻擊的設施,就像是歡迎我們回家的擺設」。
更奇特的是,林則徐認為洋人嗜吃牛羊肉,若無從我國進口的大黃、茶葉以輔食,將會消化不良而死。在與道光的一份奏稿中他寫道:「況茶葉大黃,外夷若不得此,即無以為命。」而在一份擬交英女王的文書中,他又再次強調:「大黃、茶葉、湖絲等類,皆中國寶貴之產。外國若不得此,即無以為命。」
這些偏見,難免會使林則徐自信心「爆棚」,加上對國際外交慣例的不熟悉,從而做出一些莽撞的事兒來。
二、林則徐莽撞的側面
有個中國船夫僅僅因為身邊帶著一封歐洲文字的信件,就被處死。
在林則徐廣州禁毒的行動中,部分海外史家對其兩個做法略有微詞,認為實在莽撞了。
一是他在禁煙初期,對廣州外國商館進行封鎖,嚴密隔離一切外僑。這種做法實在是一竿子打倒一船人,被隔絕的人中,不少並未染指鴉片貿易。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林則徐此種做法,實際上已釀成了一個不小的外交事故。這就好比如今廣州有一些外人從事販毒,政府卻直接把各國大使館封查,並軟禁所有人員。當然,在林則徐那個時代,中國連專門的外交部門都沒有,更別談外交準則了,林則徐做出如此強項的舉動,出於禁毒心切,也可以理解。
當時的廣州外國商館可謂瀰漫著「林氏恐怖」,有個中國船夫僅僅因為身邊帶著一封歐洲文字的信件,就被處死。同時,食品,甚至於一桶水,都不能被帶進商館。封鎖中途,交涉到矛盾激化時,林則徐還找工人去商館周圍砌牆,徹底將商館變成監獄。直到英方商業代表義律妥協,才解除封鎖。
林則徐禁煙主要只針對英方商人,而不太注意撲殺中國方面的鴉片走私勢力,對吸食鴉片者也只有懲戒而無引導之術,結果雖然繳獲了大量鴉片,但並未使鴉片走私絕跡。1839年6月的《澳門月報》記載,就在同年9月,鴉片貿易又再度活躍,且有上萬箱鴉片已經運到中國海面。
禁毒是一個系統工程,而林則徐的禁毒手法則顯得相對單調、粗暴,沒能取得哪怕暫時的成功,也在情理之中。
林則徐另一個莽撞的做法在查繳鴉片後,要外商寫保證書,以後永不夾帶鴉片,違者處死。起先,外商願意個人寫保證書,但是林則徐要求,保證書不但對簽署者有效,對其船上所有人都有效。換言之,船主若簽署這個保證書,等於是替將來所有在他船上的人都簽署了「生死狀」。結果對方拒絕,導致矛盾進一步激化。
現在看來,林則徐的想法比較樸素,他在一個奏折中稱,外人重信用,所以要求他們簽署「具結」,也就是保證書,可以一勞永逸。他那個時代,當然考慮不到立法的問題,只能做出如此要求。但其時,外交溝通畢竟不如安琪兒的皮膚般潤滑,一邊是固執到如石頭的地步,一邊是倔強到如牛頭的地步,且各按自己國家的法律條規,風俗習慣等來思考、處理問題,結局自然只有一拍兩散。
順便說一下,我在這裡使用的「莽撞」形容詞,絲毫沒有貶義,只是一種客觀形容。事實上,林則徐當年的莽撞,也是出於一腔愛國熱忱,以及對鴉片的痛恨。正如早年對林則徐頗有微詞,但晚年已經有了諒解的歷史學家蔣廷黻所言:「……英國雖不反對禁煙,但反對中國再用林則徐用過的方法。這樣一來,禁等於不禁,因為以中國的國力及國情,用文忠的方法尚有一線之望,不用則全無禁煙的希望」。
三、林則徐遮掩的側面
1842年,在流放伊犁的途中,他給友人寫信中也說:「第一要大炮得用,令此一物置之不講,真令岳韓束手,奈何奈何!」但遺憾的是,他並不想更多的人知道這個現實,這封信他也請朋友不能給人看。
中國舊大臣在上奏軍情時往往有種積習,那就是粉飾撒謊,明明是一邊倒的大敗,也要說成「我軍傷亡頗多,然敵方死傷更眾」,以騙取龍顏不怒。
很遺憾,林則徐也不能免俗。
1839年穿鼻戰役後,關天培報告林則徐,中方大勝,擊沉幾艘英國船,並造成英軍50多人死傷。然而,其實英軍此役無任何人員損傷。參與此役的一個英方軍官事後在書信中更刻薄地嘲笑說:「中國炮台上似乎是在放煙花」。按常理,林則徐應該調查真實戰況(當然,也有可能被蒙蔽),卻全盤按照軍方的報告,上奏匯報大捷。
這種做法,當然大大激發了道光皇帝的戰鬥熱情,他在接到林則徐關於九龍山炮戰的報告後,就意氣風發地批示:「朕不慮卿等孟浪,但戒卿等不可畏葸。」意思大約是:好好幹,殺得洋毛子全滾蛋!林則徐等也很配合,不斷奏報大捷,更敞開了說大話,比如「接仗六次,俱系全勝」云云,把道光皇帝的胃口吊得很高。
1839年9月,已經清楚雙方軍事實力,明白「扛不住」了的林則徐又上奏說:「英國商人苟知悔悟,盡許回頭」。結果道光皇帝批示道:「不應如此,恐失體制」,弄得林則徐進退維谷。
實際上,1840年時,清朝無論是八旗兵還是綠營兵,將領腐化,裝備落後,完全無法抵擋任一個西方強國的軍隊。如《劍橋世界近代史》所說:「軍隊中貪污盛行,士氣不振,有的部隊花名冊上只有極少一部分實有其人;武器只有老式的火槍、梭鏢和弓箭等;而且中國人一貫尊崇讀書人出身的文官,輕視武夫。因此,中國軍隊毫無準備,在清帝國一旦不得不面對沉重壓力時,無法擔當起國防的重任」。
對此,林則徐逐漸有了深刻的認識,尤其是雙方軍備的差距,特別是西洋大炮的威力。1842年,在流放伊犁的途中,他給友人寫信中也說:「第一要大炮得用,令此一物置之不講,真令岳韓束手,奈何奈何!」但遺憾的是,他並不想更多的人知道這個現實,這封信他也請朋友不能給人看。
此後,林則徐東山再起,又作陝甘總督和雲貴總督,卻不曾倡導改革,也未曾公開宣傳過中外強弱懸殊。在後一方面,林則徐遮遮掩掩,還不如撫夷派的琦善、耆英——他們至少給了懷有天朝大國美夢的士大夫們一瓢冷水——而林則徐卻終身對此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