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愛潑斯坦與宋慶齡長達近半個世紀的友誼
愛潑斯坦
又是一個深秋的季節,金黃的柿子掛滿了枝頭。萬泉河畔一套公寓裡,一把坐了30年的籐椅擺放在客廳中央,淺黃色花邊坐墊鋪在上邊,似乎在等待著它的主人。
兩邊高大的書架像被掏空了肺腑一般,顯得空蕩蕩的。「藏書都捐贈清華大學了,這是艾培的遺願。」艾培老伴黃浣碧輕聲說。
艾培,伊斯雷爾·愛潑斯坦再也不會回來了。5年前,他去世了。我坐在小木圓桌旁,撫摸著溫潤的桌面說,「15年前,我第一次見到艾培,那時你們住友誼賓館,就有這張老桌子!見到這些老家什,真像見到了爺爺奶奶。」
黃浣碧笑了。那是1995年2月一個傍晚,《今日中國》雜誌編輯老王與我一起去艾培家。進門時,艾培與老伴正在吃飯,小菜兩三碟。老兩口放下碗筷,起身迎接我們。
艾培是矮個子,體魄敦實,身穿駝色毛衣;頭頂的花白頭髮,只有稀稀拉拉的幾根。再過兩個月,他就八旬高齡了。老人向我伸出手來,「何雁同志,你好!」我的右手被一把「鐵鉗」握住了,溫暖而有力,給人以堅定信心。「艾老,您好!」我羞怯地說。「你是南方人。」老人白眉毛下一雙藍眼睛,閃爍著睿智光芒,「我想,你是上海或是周邊地區的人。」
我們在沙發落座,艾培自己坐木椅,倚靠在小木圓桌旁。客廳小巧典雅,一排中式木櫃雕刻有梅花圖案,陳列著中國工藝品。牆上懸掛著劉志丹在陝北的大幅木刻。門楣上,高懸著毛澤東半身石印肖像,紙張已泛黃,「毛澤東」三個遒勁大字清晰可見。那是1944年艾培隨中外記者團訪問延安,毛澤東親筆簽名贈送給他的。
「那時候還沒有何雁同志呢。」老人笑了,我也笑了。艾培1915年出生於波蘭華沙一個猶太人家庭,兩歲隨父母來到中國。他15歲開始記者生涯,受美國記者斯諾影響,走上支持中國革命的道路。之後數十年,中國實際上成為他寫作的惟一主題。從思想感情上講,他是一個淳樸的中國人。
艾培說中國話不怎麼流暢。聽說我學過英文,便鼓勵我說英文。望著老人慈祥的面容,我最初的羞怯感竟一掃而空,大膽用英語做了回答。
「老太太,」艾培招呼著老伴。黃浣碧端來茶水,在小木圓桌旁的空椅子上坐下了。「艾培,你寫《宋慶齡傳》,可是完成了一項大工程啊。」編輯老王說。「有一段時間,他經常到宋慶齡故居寫作。」黃浣碧插話道。
艾培第一次見到孫中山夫人宋慶齡,是在1938年「九·一八」國恥日。那一天夜晚,成千上萬的廣州市民冒著被日機襲擊的危險,打著火把在街上遊行示威。宋慶齡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列。
「她又勇敢、又漂亮。」2004年11月19日,我最後一次見到艾培,老人深情回憶道,「她外表柔弱,內心堅強。她一是原則性很強,二是非常謙遜,即使是年輕人和地位不高的人,同她在一起也不感到拘束。有的人第一次見她有一點不自然,什麼話都不敢講,但是5分鐘過後,就放鬆了。」
在香港,宋慶齡邀請艾培參加保衛中國同盟中央委員會,編輯英文出版物,幫助她爭取全世界對中國抗戰的援助。保盟人數不多,卻充滿朝氣。艾培年齡最小,剛過23歲。宋慶齡那時只有45歲,大家把她當作慈母一般看待。
「新中國成立後,您與妻子邱茉莉應宋慶齡邀請,從紐約回到中國,參加《中國建設》(現名《今日中國》)的創辦。最初編輯部在北京連辦公室都沒有,創刊號設計工作是在中山公園一條長凳上進行的。」我說。
「那時候我還沒有來,準備工作就已經開始了。我是1951年夏天來的,1952年底出雜誌,當時只有英文版雙月刊,北京還沒有外文印刷廠,是在上海印刷發行。」艾培回憶說,他與邱茉莉每隔一個月就要到上海看清樣,坐火車往返顛簸就是4天4夜。
艾培寫作或改稿,十分專注,坐在他不遠處,連呼吸聲都能聽到,空氣似乎凝固了。手頭工作告一段落,他從口袋裡摸出煙斗,講上幾個笑話,爽朗笑聲經常從他的辦公室裡「爆發」出來。
「小鴨子趕下水,自己就會遊泳。」艾培主張年輕記者在新聞實踐中鍛煉。「您講過,對外報道要從生活入手,用事實說話。這對我以後的寫作有很深影響,謝謝您。」我說,「您還講過,中國開拓新的道路沒有經驗,難免要犯錯誤。我們應該既報喜也報憂,這樣才令人信服。」
「對。」艾培答道。怎樣才能把對外新聞寫「活」?首先是稿件中「見人」,要從人的角度、生活的角度處理題材,使新聞現場活動著的人「站」出來。「見人」的另一方面,就是「見人情」,以人情叩擊讀者心弦,才能引起共鳴,從而有利於增進瞭解與友誼。
艾培說,我們的雜誌為宋慶齡創辦,從一開始就以與美國人民建立聯繫為己任。那時候,情況要比現在困難得多。朝鮮戰爭正在進行,中美沒有外交關係,美國政府禁止雜誌進口,除非收件人在文件上簽字聲明要讀這個「共黨宣傳」。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建立了聯繫,幫助改變了這種敵對形象。
「我們不必回答每一條諫言,要在根本問題上下工夫。我們必須突出長處,學會用新穎活潑的手法去做,而不是『開中藥鋪』,或翻來覆去老一套。」上世紀80年代,艾培策劃了「中國人的一天」、「從孩子到老人」等系列報道,反映普通中國人的生活,許多國家的讀者紛紛來信稱讚。
時光回轉到1995年那個冬天。「艾培,我最近去西藏採訪收穫很大。回來後,都說我一下子老了5歲!」老王呵呵笑著。「那麼我老20歲!因為我去了4次!」老人興奮得要從椅子上蹦起來了。艾培第4次進藏年已七旬,前後歷時30年,採訪筆記逾百萬字,最終寫成《西藏的轉變》一書。
70多年來,艾培的採訪筆記裝了好幾大木箱。書房裡,老式打字機退休了,讓位給了現代化電腦。他自嘲,我一坐到電腦前,就有一種感覺:嗨,史前「恐龍」又來追趕現代化了!也許人老了,學新東西速度慢了,電腦也跟我「搗亂」,它替我省時間的同時,也從我這裡偷走了時間。
寫《宋慶齡傳》時,曾有3次寫好的材料在修電腦時丟失,艾培長歎一口氣:「我要上吊了!」每次,他又打起精神,重新寫作。「我70歲第一次嘗試寫人物傳記。」他花費10年心血,才完成了宋慶齡的囑托。
艾培與宋慶齡的友誼長達近半個世紀。「文革」動亂曾使他們失去聯繫,宋慶齡1967年寄出賀年片後,就不知艾培夫婦的下落。實際上,他們受到迫害,無辜被關押5年,直到1973年才得以平反,周恩來代表中央向他們道歉,他們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初聽說他們『背叛』了我們,我就不相信……」宋慶齡給友人的信中寫道。
1973年6月和9月,宋慶齡寫信給艾培夫婦,流露出深厚友情:「在前幾年裡,我幾乎時時在想念你們。」以後的聯繫一直沒有中斷過。兩年後,宋慶齡在1975年5月給艾培的一封信中,囑托在她身後為她作傳。「我只信任艾培來做這件事,因為他比別人更瞭解我。」
人民外交是宋慶齡的主要工作之一,她與許多外國友人的聯繫長達數十年之久。艾培說:「人民友誼有它的今天,各國人民間的接觸正在增長,瞭解人民友誼的歷史與根源有助於建立今天的人民友誼。人民友誼有它的未來,它將由中國人與外國人的子孫後代去加以發展。」
我從事新聞工作前3年,著重國際友人的采寫。艾培提到,當前改革開放,要注意到經濟戰線方面,有的國際友人幫助中國人民的經濟建設與獨立。他把這些國際友人的事跡比作新中國擴大國際交往的種子,我們要注意培養這些種子,使之發芽、成長、壯大。
「現在每天怎樣安排生活?」「我不安排生活,我安排工作。生活我沒有什麼大問題。」「身體還行?」「反正不如以前了,」老人緊握我的手做了一個掰腕子的動作,「你看還有勁吧?」「艾培,你能活100多歲!」「那不一定。」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老人。
2002年艾培因結腸癌住院手術,出院後,身體虛弱,勉強支撐著寫回憶錄,進度很慢,他以驚人毅力,總算完成了人生最後一本著作。《見證中國》2004年出版後,一年之內再版3次,年輕讀者佔了很大比例。
艾培看問題從來站在歷史發展的高度,把中國放在整個世界來加以考察。最後一次談話中,他說,「你看我們雜誌最近一期,介紹中國百萬富翁有多少,好像這是社會一大進步,我看,百萬富翁多不多,不是衡量進步的標準,改善多數人民的生活才是一個真正的事情。」他語氣加重了,「百萬富翁是一個事實,但不是衡量進步的一個事實。」
艾培說,如果宋慶齡還活著,看到中國建設得那麼好,經濟發展得這麼快,她一定會特別高興。「但我想,有一件事她一定不高興,那就是兩極分化。」要注重對青年人進行正確世界觀與生活方式的引導,這也是宋慶齡一貫倡導和重視的。「面對問題要看,不要不看。」艾培對我說。
邱茉莉去世後,艾培與黃浣碧結為夫妻。遺憾的是,艾培90歲生日慶典,我沒能參加。父親病重住院手術,命在旦夕,我趕回老家杭州,陪伴在他的身邊。一個月後,艾培去世消息傳來時,我在醫院往艾培家打去電話,電話那頭傳來黃浣碧的哭聲。失掉相濡以沫20載的老伴,怎麼不悲傷!
臨走時,黃浣碧往我口袋裡裝了兩個金黃的大柿子,加一瓶自製山楂醬,甜甜嘴、暖暖心。「艾培最喜歡跟年輕人在一起了!」她擁抱了我,「你想吃包子,就過來吧。」柿子樹的枝頭掛滿了果實,在夕陽下,閃爍著迷人的金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