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的國姓與國諱
(一)皇帝·萬歲
人皆有姓名。姓氏,從祖上傳承而來,除非特別例外,一般是不改易的;名(包括等於別名的字、號等)則由長輩或自己取,也有死後由他人議定贈送的,例如謚號。
大凡有點墨水的,取名講究選個好字眼,似乎古今皆然。恨不得用盡天下好字眼的,自然是政治權力壟斷者皇帝。「皇帝」作為最高的專稱,其本身就是嬴政精心選擇的好字眼。《謚法》云:敬民則法曰皇,德蒙天地曰帝。顯見,這是僅次於「神」的兩個最高級褒獎詞。嬴政自稱「始皇帝」,而後二世、三世……千世、萬世,子子孫孫永遠獨霸天下。皇帝夢做得太美也太貪,無奈卻被二世而亡的嚴酷現實將其擊為齏粉。
皇帝俗稱「萬歲」,當然也是好字眼。不過,代謝有規律,百歲已難期,加之皇帝們沉溺聲色,縱慾過度,透支生命,能掙扎活到中年就很不易了,壽至耄耋者絕對稀有,屈指可數,僅蕭衍、武則天、趙構、愛新覺羅·弘歷等幾人而已。為了謀求長壽,萬歲萬萬歲,皇帝們前仆後繼地表演著求仙問藥、上當受騙的鬧劇和鉛汞中毒的悲劇。只此一端,亦足見天子並不聖明。
(二)國姓與政治獎懲
姓氏原本無所謂好與壞,譬如張、王、李、趙,似乎就很難區分彼此的高下。然而,原本平平常常的姓氏,一旦成為皇帝的姓氏,便立即身價百倍,被尊為「國姓」矣。能和皇帝同姓即是一種榮耀,能同宗同族就更是一種無形的政治資產。
王莽做了皇帝,內心總覺底氣不足。他急需抬出一個闊祖宗以壓倒劉氏,乃自謂黃帝、虞舜之後,以黃帝為初祖,虞帝為始祖。既是黃帝虞舜之苗裔,王氏為國姓就顯得堂堂正正,絲毫也不遜於劉姓了。
劉備來自社會底層,靠編席販履餬口,憑他這身份參與逐鹿中原,實在沒有什麼資本。但是,因為他姓劉,三百年前與皇帝是一家,便可「先姓奪人」,贏得政治籌碼:天下是俺老劉家的,是俺祖爺爺的祖爺爺高皇帝劉邦三尺劍馬上打拼得來的。現如今要坐江山,也該我「漢中山靖王之後」劉皇叔,唯我才是正宗龍種,你姓曹的姓孫的,算什麼玩藝?靠邊去!
西晉末,匈奴人劉淵起兵,高舉的也是漢朝國姓「劉」這面大旗。淵謂群臣曰:「昔漢有天下久長,恩結於民。吾,漢氏之甥,約為兄弟。兄亡弟紹,不亦可乎!」乃建國號曰漢,依高祖稱漢王。追尊安樂公禪為孝懷皇帝,作漢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
東晉末,草頭王勃勃原是匈奴右賢王的後代,本姓鐵物,自謂其祖從母姓為劉,非禮也。他認為氏族無常,乃改姓赫連氏,取徽赫與天連之義,這倒是一個很有創意的國姓,勃勃甚至連曾經的國姓「劉」也不放在眼中。
皇帝獎賞功臣,除了加官晉爵、封妻蔭子、封地賞錢以至贈送美女外,還有一種榮譽性獎品:賜國姓。恩賜你國姓,與皇帝成為「一家」,那是最高看得起你,政治上信任你,堪稱高規格、很莊重的政治大獎。
婁敬建議劉邦都關中,為劉邦所納,劉邦便賜婁敬姓劉。待王莽稱帝,王姓成了香餑餑,而劉姓已然殘湯剩羹矣,王莽拿了國姓王賞賜劉氏有功者,明德侯劉龔、率禮侯劉嘉等凡三十二人被賜姓曰王。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北齊文宣帝高洋盡誅諸元,定襄令元景安為保命,欲請改姓高氏,其從兄景皓曰:「安有棄其本宗而從人之姓者乎!丈夫寧可玉碎,何能瓦全!」景安以其言白帝,帝收景皓,誅之,賜景安姓高氏。本來的國姓元,因為國家的衰亡非但不再高貴,反而變成了要命的罪名,聰明人元景安選擇了棄舊圖新——主動請求姓高,以此表示與新政權保持一致;其堂兄元景皓不願改姓新的國姓,結果掉了腦袋。
唐開國功臣徐世勣被譽為「純臣」,賜姓李,遂名李世勣,後避太宗世民諱,又改名李勣。和徐世勣一樣獲此殊榮的還有幽州總管羅藝、吳王杜伏威、石州總管劉季真、蔚州總管高開道、代州總管胡大恩、雲州總管郭子和等。
有時,某些動物也沾國姓的光而受到特殊保護。據段成式《酉陽雜俎》記載:「國朝律,取得鯉魚即宜放,仍不得吃,號赤鯉公,賣者杖六十,言鯉為李也。」唐朝的鯉魚可真是躍過龍門,好造化了。
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武家。武則天以太后臨朝稱制,成了事實上的皇帝,武姓政治股票急遽飆升,前景誘人,蓋過了昨日皇皇第一姓李氏,馬屁精傅遊藝立即投資「武股」,上書請改國號,賜皇帝姓武氏,傀儡皇帝睿宗李旦很識相,也順應輿情主動上表,自請賜姓武氏。不能責怪李旦數典忘祖,實在是時勢使然,不得不爾。
明武宗朱厚照整天泡在「豹房」,懶得親自過問朝政。陪皇帝玩的除了宦官,還有許多小人,朱皇帝玩高興了,就收他們為義子,賜國姓。其中一個叫錢寧的自稱「皇庶子」,備受寵信,言無不聽。認皇帝做老爹,那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啊。
明清之際那位收復台灣的鄭大英雄,本名森,曾被南明隆武帝朱聿鍵賜姓朱,改名成功,人因以「國姓爺」稱呼他。
賜國姓,也有不好使的時候。唐昭宗天復二年(902),皇帝拿出他的特殊政治獎品李姓賜給大臣朱溫,詎料朱老三竟不給皇帝面子,當即予以拒絕。此何故?此時李唐王朝大廈將傾,岌岌可危,一派末日敗亡氣象,實權已轉移到朱溫手中,李姓含權量遠不及朱姓多,朱溫當然不稀罕你那個勞什子「國姓」了。
皇帝既然可以賜贈國姓,當然也就有權剝奪或曰開除反對派的國姓,以為懲罰。三國吳國孫秀乃孫權之後,正宗皇族,因見惡於末帝孫皓,惶恐不安,乃率兵降晉。孫皓盛怒之下,追改孫秀姓「厲」,那是極其嚴厲的政治處分。不過,孫皓的這個處分其實是一紙空文,無由實施;孫秀政治避難到敵國,照樣姓孫——對方看重和炒作的也恰恰是他的「國姓」——官做得比在吳國還大。
唐朝那位備享尊榮的重量級元老李勣,子孫們借他的光,自然也姓國姓了。可待其孫子李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武則天立即對其懲處,且累及已經作古的李勣:追削李敬業祖考官爵(撤銷生前一切職務頭銜),發塚斫棺,複姓徐氏——老老實實姓你的徐去吧;姓李,你不配!
李勣們被改姓徐,實際上是恢復了原姓氏,遭遇姓氏處罰更慘的,是李千里。這個李千里和在位皇帝唐中宗同輩,同是唐太宗的孫子,一樣的龍種,只因參與了太子李重俊的奪權鬥爭,事敗,遭到視權力為命根子的皇上的嚴厲處罰:開除李姓,改姓「蝮」氏(這是中宗從他母親武則天那裡照抄來的),而後砍頭——做鬼,你也不能做李家鬼,只配與蟲豸為伍!
圍繞國姓進行的獎懲,標準只有一個:政治上和最高始終保持一致,絕對忠誠(愚忠尤佳),就獎;反之,則懲。
國姓作為崇高的政治榮譽,除了可用於政治獎懲,還限定著皇族種群的貴族圈。因為姓沾上「國」字號,就會帶來巨大的政治經濟利益,所以總有人冒充「與皇上一家子」。在皇族內部爭奪中,也會在姓氏上做文章,指責對手是「野種」。
東晉的皇帝是否姓司馬,似乎也需要劃個問號。據說晉元帝司馬睿,就是琅玡王司馬覲的妃子夏侯氏和牛姓小吏私通所生,名義上姓「司馬」,而實際卻是姓「牛」,故稱「牛繼馬後」。這是歷史上很有名的一個八卦,房玄齡領銜主編的《晉書》,白紙黑字記載著,不會是無稽之談吧。那麼,東晉的國姓就該是牛而不是司馬氏。不過,東晉皇帝還是承認他們姓司馬,或簡稱「馬」——不然就是「姓不正,言不順」。《晉書·恭帝紀》:「帝幼時……曾令善射者射馬為戲。既而有人云:『馬者國姓,而自殺之,不祥之甚。』帝亦悟,甚悔之。」皇帝司馬德文悔悟不玩射馬遊戲了,並不能挽救國姓被改換的命運,因為想「射馬」、換國姓的人多的是,前有王敦,中有桓玄,後有劉裕;還有蘇峻、祖約、孫恩、盧循,等等。
五代後唐石敬瑭有不臣之心,上表稱:「皇帝是養子,不應該繼位,請把皇位傳給許王李從益。」實質也是扭住姓氏不放,那意思很明白,末帝李從珂的那個李姓是冒牌貨。
突厥與唐和親,武則天派侄孫武延秀去當女婿,詎料突厥竟不買賬。突厥默啜對唐朝使者說:「我欲以女嫁李氏,安用武氏兒邪!此豈天子之子乎!我突厥世受李氏恩,聞李氏盡滅,唯兩兒在,我今將兵輔立之。」乃拘延秀於別所,由此引發了一場外交衝突。默啜致書數朝廷之過,其中就有「我可汗女當嫁天子兒,武氏小姓,門戶不敵,罔冒為昏」一條,突厥可汗竟認為紅透了中國的武氏是小姓,根本不配娶可汗女,這讓武則天很沒面子。
明武宗時,寧王朱宸濠用重金賄賂皇帝左右,黨羽甚眾,覬覦大位久矣;而公開宣稱的造反理由卻是:當今皇上朱厚照並不是已故先皇孝宗之子(原是野種,而非正宗龍種!),今奉太后密詔,令我起兵討賊。那時候沒有DNA技術作親子鑒定,最後說了算的還是實力,誰勝了就依誰說的為準。
(三)國諱——皇帝之名「不敢說」
取了名又不讓直接叫出來,而要「諱」,實在是陋習。誰來諱?那要看你是什麼人。是平民,晚輩諱之,是為「家諱」。是官員,下屬替你諱。五代馮道四朝為相,位極人臣,自號「長樂老」,典型不倒翁。一日,馮宰相命一門客講《道德經》。經文一開頭便是「道可道,非常道」,連犯馮大官人之諱,老先生乃讀曰:「不敢說,可不敢說,非常不敢說。」宰相之名尚且如此,貴為君主,其名更是舉國「不敢說」,故曰「國諱」。
國諱,給日常生活及說話作文平添了許多麻煩。容我列舉一些實例來說明:秦始皇諱政,正月改為「端月」;漢朝文帝諱恆,恆山改叫「常山」;景帝諱啟,《史記》就得把微子啟寫成「微子開」;武帝諱徹,徹侯更名「通侯」,蒯徹也得改名「蒯通」;東漢避光武帝劉秀諱,秀才乃稱「茂才」;避明帝劉莊諱,「老莊」改稱「老嚴」,那位拒絕做官的嚴光,本來姓莊,也改姓「嚴」了;晉景帝諱師,京師改稱「京都」;晉文帝諱昭,王昭君改名「王明君」;梁武帝小名阿練,子孫皆呼練為「白絹」;隋朝避文帝楊堅諱,遇「堅」則代以「牢」「固」「至」、「剛」等字;隋煬帝諱廣,廣陵改名「江都」;唐開國皇帝李淵之祖父諱虎(按:這位李虎大人和司馬師、司馬昭一樣,也是死後被追認為皇帝的),凡言虎率改為「猛獸」,或代之以「武」,如虎賁改叫「武賁」,韓擒虎被改「韓擒」;避李世民諱,凡言世,皆曰「代」,「民部」改為「戶部」,民風改為「人風」;唐高宗諱治,凡言治皆曰「理」,如「無為而治」作「無為而理」;梁太祖朱溫父諱誠,遂改城曰「牆」(「攻城」寫成「攻牆」,不啻搞笑),以其字類似於「戊」,司天監甚至上書請求改戊己之「戊」為「武」;晉高祖諱敬瑭,姓「敬」的就分別改成姓「苟」、姓「文」;遼國因避太宗耶律德光諱,改光祿寺為「崇祿寺」;等等。夫尊妻自貴,國諱還包括了第一夫人皇后在內,漢呂後諱雉,雉得稱「野雞」;晉朝避簡文帝母鄭後阿春諱,改「春」曰「陽」,孔子所著《春秋》遂為《陽秋》,富春改為「富陽」;武後諱曌,詔書改稱「制書」,鮑照改名「鮑昭」。此外,還有為太子諱的,唐避章懷太子李賢諱,改崇賢館為「崇文館」。更有甚者,為皇后之父也要避諱。唐代有個刺史竇從一,初名懷貞,避中宗韋皇后父玄貞諱,更名從一。
明天啟元年(1621)正月,從禮部奏,凡從點水加各字者,俱改為「雒」(改「洛」為「雒」),從木加交字者,俱改為「較」(改「校」為「較」)。惟督學稱較字未宜,應改為學政。各王府及文武職官有犯廟諱御名者,悉改之。為避先帝光宗朱常洛與今上朱由校名諱,政府專門發文,讓犯諱者改了個不亦樂乎,只是「學校」改「學較」太覺彆扭,可特例處理。
有的國諱,實在避不開怎麼辦?「若寫經史群書及撰錄舊事,其文有犯國諱者,皆為字不成」(《唐六典·禮部尚書》李林甫注)。「為字不成」,說白了就是故意寫一個錯別字。如清代刻書,凡「玄」皆改「元」或缺末筆,所以避玄燁諱也。
誤犯國諱,那可是要依法懲處的。《唐律疏義》明文規定:「諸上書奏事,誤犯宗廟諱者,杖八十;口誤及文書犯者,笞五十;即為名字誤犯者,徒三年。」誤寫誤說一個字就要打屁股;取名犯諱,勞改三年!
宋朝有個叫吳倜的書生大考奪魁,頗負文名,徽宗皇帝亦有意提攜一把。但吳倜書生意氣,不會討好權奸蔡京,蔡故意為吳倜仕途使絆子。他強加給吳的罪名是「傲狠無上」,皇上驚問其詳,蔡京說:「該吳明明知道陛下御諱(佶)而不肯改他的名,只是用一圈圍之,這不明擺著是目無聖上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蔡京所以能在「倜」和「佶」兩字上無限上綱做文章,所憑據的正是避國諱陋習;不然,吳秀才就是徑叫「吳佶」,又有何妨?
近代史上很著名的「蘇報案」,也和國諱有關。1903年6月29日,《蘇報》頭版刊出章太炎《康有為與覺羅君之關係》,該文直呼光緒之名:「載湉小丑,未辨菽麥。」專制者雷霆震怒,認為章太炎「詆毀今上聖諱,呼為小丑,立心犯上,罪無可逭」。倘依了清廷,如此「惡攻」罪足可砍頭,但迫於輿論壓力,只給章太炎判了三年監禁。比起同樣犯聖諱的王錫侯來,章太炎算是很幸運了。王寫了一本《字貫》,為《康熙字典》正謬,在處理「玄燁」、「胤禛」和「弘歷」等名諱時都作了缺筆處理,只不過未用更為嚴格的改字法、空字法,但乾隆還是認為這是大逆不道:「及閱其進到之書,草一本序文後凡例竟有一篇,將聖祖、世祖廟諱及朕御名字樣開列,深甚發指。此實大逆不法,為從來未有之事,罪不容誅。即應照大逆律問擬,以申國法而快人心。」王錫侯及其十六歲以上之親屬被處死,其妻妾及十六歲以下之孩子發配流放並送與某大員為奴。還有周克開等幾名官員也因此書被治罪。
由於皇上、陛下、萬歲、至尊、「國家」等稱呼替代了本名,本名長期無人敢叫,以致連皇帝本人都淡忘了自家名諱。電視劇中,劉墉直呼乾隆本名弘歷時,乾隆居然不知「弘歷」是何人,這固然屬於藝術的「真實」,然細思之,它又未嘗不是生活真實的再現。
皇帝取名大多也選用常用漢字。由於宮廷內部殘酷的權力鬥爭,漢宣帝曾被迫流落民間,生活在社會底層,因而所取的名字也是平民式的——病已。及至做了皇帝,考慮天子之名,須體現「難知易諱」之原則,才改名「詢」。儘管這樣,戰國時期大儒荀卿為避劉詢諱,在當時還是被改姓「孫」了。三國吳主孫休認為:取名欲令難犯易避,把常用字如「伯」、「仲」當作好名好字,其實是沒有文化品位,很可笑。所以他特為四個兒子之名創造了四個字。孫休「欲令難犯」的願望倒是實現了,只是他造的字誰也不認識,這一來反而增添更多麻煩。
至於那些平民出身的皇帝,諢名透露出的平民本色更不待說。後周太祖郭威諢名「郭雀兒」,顯系尋常百姓「賤名」。原本賤民出身的朱元璋闊為皇帝後,為其龍子龍孫取名,可就大有講究了。其子都用單名,皆從木旁,如:長子朱標,四子朱棣。其孫輩往後,取雙名,其第一字按輩分依次用字為:高、瞻、祁、見、祐,厚、載、翊、常、由;其第二字可隨意選擇,但須從金、木、水、火、土為偏旁,如:仁宗朱高熾,宣宗朱瞻基,英宗朱祁鎮,憲宗朱見深,孝宗朱祐樘,武宗朱厚照,穆宗朱載垕,神宗朱翊鈞,光宗朱常洛,思宗朱由檢。
更有個別皇帝出於某種政治考慮,不惜為自家取名生造出一個漢字來,以顯示其與眾不同。武則天造一「曌」字以為名,取日月凌空,以天為則之意。五代十國南漢主原名劉巖,據《易經》「飛龍在天」意,生造一個「」字用為名,堪稱超級追龍迷。
後唐明宗李嗣源是個文盲,他居然明令:「朕的名字有兩個字,但只要不連稱,都不需避諱。」在避諱問題上,這位李皇帝還是很開明的。
不過,有一個臣下可以直呼帝后之名而不必避諱的朝代,那是元朝。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考證出,郝經上世祖書中直呼憲宗蒙哥之名和逯魯曾經稱武宗皇后珍格(真哥)之名的史實,認為元代帝后生前皆無徽稱,臣下得直呼其名,蓋國俗淳樸,無中國繁文縟節也。
(四)別名:年號尊號謚號廟號
觀歷代皇帝本名,除了開國之君及少數傑出能幹或者殘暴昏聵從而「知名度」較高外,大多數的反而鮮為人知。即令聲名顯赫、現今又熒屏一再走紅的所謂「康熙大帝」,倘非讀過史書,甚至都不知道他姓愛新覺羅名玄燁。盛唐諸帝,人們能叫出名字的,大抵也就是從李淵到李隆基五代中的幾個,其他十幾個,恐怕也是知其名者寡。所以然者何?蓋皇帝之名史書直稱者少,常見並被視同「別名」的多是其他徽號:一曰年號,二曰尊號,三曰謚號,四曰廟號。
1.別名之一:年號
年號是在位皇帝自己敲定的,從中很可揭櫫皇帝的政治用心。年號作為皇帝的別名,至明清兩代特別是清代,幾乎取代廟號而成為皇帝第一稱號,例如,史書多稱康熙皇帝、光緒皇帝,反倒很少叫清聖祖、清德宗。
總觀中國皇帝年號,自漢武帝建元始,至清朝末代皇帝溥儀宣統終,凡七百零四個(據《辭源》附錄),依其表意,可大致分類如下:
其一,表示新君即位改元。如:建元、始元、初元、建始、元始、初建國、黃初、正元、開皇等。
其二,表示君權神授,代天牧民,龍鳳相伴,渲染神秘。年號用字最多的是「天」字,以「天」字作為首字的就有六十六個,還有八個年號中使用了「天」字,如:天璽、天成、天啟、天保、天安、天和、天復、天祐、天福、天寶、天祚、天聖、天贊、天祿等;用「龍」「鳳」字的年號二十四個,如:青龍、神鳳、五鳳、鳳凰、龍飛、龍昇、鳳翔、神龍、龍德等。
其三,期盼天下太平,國家永久穩定最好是超穩定,以便讓皇帝們做「無憂天子」,恣意享樂。如:太平、永平、永寧、永和、永興、咸寧、永安、太寧、鹹安、太安、長樂、永定、太平興國、永樂等。
其四,用以炫耀所謂文治武功。如:武定、武平、大業、武德、武成、大德、至治、洪武、建文、弘治、崇德、順治等。
其五,出於特殊的政治需要。個別皇帝由於政治根底淺,缺乏自信,就借助這類文字遊戲不斷翻新花樣,製造輿論,以圖維繫人心,延長統治。有如當代國際上某些政客慣玩的「新口號」、「新思維」的把戲一樣。最典型的就要數女皇武則天。在男尊女卑的觀念作為主流意識的時代,武則天以一個異姓的「牝雞」爬上權力巔峰,傲視李唐皇族,駕馭唐室舊臣,內心究竟不那麼踏實。為緩和嚴重對立氣氛,轉移臣民視線,她在年號上不斷推陳出新。從她立為皇后改元顯慶(656),到神龍元年(705),五十年間,更換年號之頻繁,堪稱「歷史之最」,今年才叫「垂拱」(垂拱而治),一年未滿,卻又改元「長壽」;是猶不足,復盼「延載」,更不惜推出「天冊萬歲」、「萬歲登封」、「神功」、「神龍」等,以期借助天、神之尊來壯雌威。
改朝換代的重要標誌便是「改元」,新君即位一般也要改元。取義當為:從一開始,重新整理政局。即使是草頭王、臨時天子只要稱孤道寡,改元是一定要做的。
十六國時代,前趙主劉曜殺戮過度,逼迫巴地民眾盡反,推巴酋句渠知為主,自稱大秦,改元曰平趙。「平趙」這個年號具有極強的針對性和戰鬥性。
唐德宗時,朱泚豎起叛旗,更國號曰漢,自稱漢元天皇,改元天皇。他打的也是「天」字牌。
黃巢建國,年號金統,唐僖宗則改元「廣明」,黃巢認為唐室這個新年號,「以文字言之,唐已無天分矣」。原來,繁體廣字是「廣」,那麼,從文字角度看唐家天下已姓「黃」矣。
改元也還有其他用途。
南朝宋明帝泰豫元年(472年)春,正月,上以疾久不平,改元。皇太子會四方朝賀者於東宮,並受貢物。這是把改元當成了禳災治病的藥方,順便還收了一大筆賀禮。
三國吳末代君王孫皓以掘地得銀尺,上有刻文,改元天冊。這個紀念年號才叫一年,又於湖邊得石函,函中有小石,青白色,刻「作皇帝」字,於是改天冊為天璽。人心喪盡、搖搖欲墜的孫皓王朝,也只能靠這祥瑞迷信、頻改年號來苟延殘喘。天璽稱完不到四年,孫皓就徹底玩完了。
北魏太延六年(440)六月,魏皇孫拓跋浚生,改元太平真君。這是為了紀念皇孫降生,圖個吉祥。
562年,北齊青州上言河水清,齊武成帝遣使祭之,改元河清。這是紀念當年河水少泥沙而變清。
後梁朱友珪弒其父太祖朱溫而奪得帝位,時在乾化二年(912)六月。翌年正月,他也依照慣例,正經八百地改元鳳歷,以示開啟新時代。然而僅過了一個月,朱友珪就在與同胞朱友貞的皇位爭奪戰中兵敗身死,半年多的皇帝資格即被剝奪——廢為庶人,短命的鳳歷年號也就鮮為人知。勝者朱友貞命運也好不到哪裡去,待後唐滅梁,朱氏政權被稱作「偽梁」,唐莊宗下令追廢朱溫、朱友貞為庶人,毀其宗廟神主。整個梁朝都被「徹底否定」了!
元朝的世宗沒有年號,則是一個特例。
年號隨著政權更迭而變,圍繞年號的政治鬥爭也就順理成章。朱棣打著「清君側」(幫助皇帝搞政治大掃除)的旗幟,幹著奪帝座的營生,用暴力推翻了合法的惠帝,自己取而代之,惠帝的年號「建文」也被廢止,而改用太祖的洪武年號,這一廢一改,就等於宣告朱允炆政權之「偽」,也就是要把那段歷史抹掉。當然,抬出「洪武」只不過是一個過渡,最終目的還是要實現自己「永樂」。
值得一提的是明萬曆年間農民起義領袖李文所使用的年號「天真混」。歷朝歷代,皇帝在確定年號用字時,無不選用吉祥的字,而李文卻公然稱「天真混」,體現了對天威亦即皇權的蔑視。
2.別名之二:尊號
尊號,旨在為皇帝表功彰德。上尊號,說到底是給在位皇上戴政治高帽子。討好至尊,自然要選用最好的字眼,且不惜其濫,有如當代的「最最最」、幾個「偉大」一樣。帽子奉上,既能讓皇帝開心,咧著大嘴傻笑,大臣們也可憑此多撈幾千兩俸銀或賞賚。早期的尊號,也就「皇帝」或「皇后」二字。《漢書·高帝紀》:「大王功德之著,於後世不宜。昧死再拜上皇帝尊號。」從唐代起,又在皇帝、皇后稱號前再加高級褒獎詞,而且越加越多。尊號也要避諱。唐玄宗朝宰相姚崇原名元之,因避玄宗尊號開元諱,乃改此名。
尊號,多為大臣「請上」——你不「請」,他還想「自加」哩!——皇上批准後實施。底下我們看看唐朝幾個皇帝的尊號吧。高祖、太宗都沒有在活著的時候加尊號。武則天正式稱帝后,稱過的尊號依次是:聖神皇帝、金輪聖神皇帝、越古金輪聖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天冊金輪大聖皇帝,再加上唐中宗復位後為她上的尊號則天大聖皇帝,一共六個,一個比一個尊崇,一個比一個偉大。武則天自己也不「偉大謙虛」一下,而是滿臉堆笑,高帽子一頂接一頂只管戴,感覺好極了,進而便明令全國,舉人不再學習傳統的經典著作《老子》,改讀女皇編撰的「重要著作」《臣軌》。於是乎,學「武著」,言必稱「臣軌」,成了官場一時之髦。官場習俗,跟風媚上,唯權是從,自來如此。一俟女皇下台,《臣軌》誰還再讀?立馬送它去廢品收購站了!
玄宗的尊號,始稱聖文皇帝,繼而稱開元天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後又稱開元天地大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最後則稱開元天地大寶聖文神武證道孝德皇帝,達十四字之多。尊號極頌其英明偉大,越來越「最最最」,李隆基的驕傲糊塗指數也隨之狂升,終於不可救藥,將李唐王朝從「開元盛世」推入「安史之亂」的深淵,他自己也成了一個晚節不保的悲劇性人物。
德宗朝政局動盪,有術者上言:「國家厄運,宜有變更以應時數。」群臣請更加尊號一二字。德宗問陸贄,陸贄上奏,以為不可,其略曰:「尊號之興,本非古制。行於安泰之日,已累謙沖,襲乎喪亂之時,尤傷事體。」又曰:「嬴秦德衰,兼皇與帝,始總稱之。流及後代,昏僻之君,乃有聖劉、天元之號。是知人主輕重,不在名稱。損之有謙光稽古之善,崇之獲矜能納諂之譏。」又曰:「必也俯稽術數,須有變更,與其增美稱而失人心,不若黜舊號以祗天戒。」陸贄不愧為一代名臣,他的「尊號觀」可謂一語中的,「人主輕重,不在名稱」,在動盪時期,欲借增加美稱來應對危局,那只能進一步喪失人心,無異於自己添亂;明智的選擇應該是廢棄那些「英明偉大」的虛名,多做實實在在的關注民生、維繫人心的善事。德宗納其言,在「罪己詔」中明令今後不准使用「聖神文武」的尊號,但改年號而已。
也有群臣請上尊號而皇帝謙讓推辭的。唐順宗中風失語,不能視事,繼位僅八個月即傳位太子李純,自己做了太上皇。新一代權力核心唐憲宗才開始運作,眾臣又要競相表現一番:請上上皇尊號曰應乾聖壽太上皇,上尊號曰文武大聖孝道皇帝。唐憲宗只對他老爹的尊號畫了圈,自己的則謙辭了一回。實際上,這種謙遜只是一時作秀罷了,骨子裡,最高權力擁躉者,幾乎個個都喜歡天天有人舔他的耳朵,收穫甜言蜜語的頌聖詞,這是他們永遠的精神需求。唐憲宗不受尊號剛過了兩年,便愉快地接受了群臣請上尊號的強烈要求;其後,龍椅坐得更穩了,就將尊號由「睿聖文武皇帝」提升為「元和聖文神武法天應道皇帝」。翌年,又一次上尊號,還引發了一場不小的政治風波呢。專擅巧媚邀寵的宰相皇甫鎛力主更添「孝德」二字,另一個宰相崔群則認為,「言聖則孝在其中矣」,再「孝德」就顯得重複了。皇甫鎛立馬上綱上線參了一本,說崔群在萬歲您的身上竟然不願用「孝德」兩個字,用心何其毒也!李皇帝聞奏龍顏大怒,隨便找個碴就將崔群左遷湖南做地方官去了。
最高權力之誘人,賽過任何珍寶,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最高權力之迷人,強過特效迷魂藥,坐上天下第一把交椅,真能以史為鑒,保持清醒,慎始而善終的,嚴格說一個也數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