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汪精衛女兒女婿口述:河內「刺汪」案疑雲
■[美]高伐林
1939年3月21日的河內刺汪事件對於中日關係、蔣汪互動、汪氏命運,都具有轉折意義。然而對於這一事件長達的69年的研究始終充滿著謎團。本文作者從2004年春以來,與親歷此事的汪精衛的大女兒汪文惺、大女婿何文傑多次進行討論,反覆推敲當時的情形。
1939年初,蔣介石派國民黨中央委員谷正鼎兩次到河內見汪精衛,帶給他護照,勸他去歐洲;同時授意戴笠派得力部下陳恭澍到河內,令其率人刺殺汪精衛。1939年3月21日凌晨的刺殺案,導致汪精衛的秘書曾仲鳴飲彈身亡,而汪則倖免。河內槍聲宣告了蔣、汪的徹底決裂,隨後汪精衛遠赴日本佔領下的上海,次年成立政權。
採訪主要由何文傑先生回答,汪文惺女士補充。他們對汪精衛、曾仲鳴等人的稱呼,筆者作了統一處理:以當事人身份講述當時經歷時,以親屬關係相稱;其餘則直呼姓名。請讀者諒察。
高朗街25號與27號
高:我想請二位談談你們親歷的河內刺汪事件的經過。
答:為什麼你會對這個事件感興趣呢?
高:我讀到多人回憶錄中對這個事件的描述,包括最具權威性的三個版本,出入實在太大。你們二位當時就住在三樓,刺客開槍時,二位與汪氏夫婦都藏在對面房間。你們還記得當時情況吧?
答:當時的情況給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當時我們住的房子的格局,我曾畫過示意圖,高朗街25號與27號,是連在一起、每層中間都有門相通的三層洋房。
高:高朗街25號與27號,兩個門出入?
答:對。
高:幾乎無人提起!絕大多數資料都只說是「汪氏住在高朗街27號」。這一點非常關鍵:刺客確實是衝進了高朗街27號,卻殺錯了人。河內行動組負責人陳恭澍的回憶錄中這麼寫:
「他(汪)的現址是高朗街二十七號。筆者親自去觀察過,而且有很多次,遺憾的就是只限於在外面觀察,卻沒有進去過。這是一幢西式洋房,樓高三層,一面單邊,一面連棟,正面臨街,後面是小院落,圍有矮牆,有後門,也有角門,如由後面進出,要經過兩道門。」
請注意這一段:「正門臨街,有大門,門卻不大,一天到晚都是關著的。筆者偕魯翹(王魯翹)開車打門前來往過多次,卻很少看見有人進出。大門進身(原文如此——高注)不深,在街上就可以清晰的看見窗戶,如果不是有窗簾遮蔽,也許會看到屋裡的情景。」
他從正門前來往過多次,正面的結構卻是應該看得清的,他隻字沒有提正門是兩個門。
答:是兩個門。
高:
答:除了睡覺的時候返回各自臥室,平時我們多在25號飯廳前的一間客廳裡聚集,一般來訪的客人也在這裡見面,除非有事商量,然後請到27號三樓(何文傑圖中原標注為「二樓」,乃按照英式習慣。為了與別的史料說法一致,避免讀者誤解,在敘述上作了相應調整,下同——高注)前面的一個房間,那裡擺設著原擬用於新房的另一套新傢俱,既可用作臥室,也可見客,是全屋最整齊的一角。
十一姑(方君璧)剛自香港到來,十一姑丈(曾仲鳴)也就從旅館回來,住在這個房間裡。後面的一個臥室住了微(註:原字為女旁,下同)姑(朱微,國民黨已故元老朱執信的女兒,汪精衛的親戚——高注)和曾仲鳴九歲的長子孟濟。
25號二樓的前房住了一共五個人:八舅父的三個孩子和兩個女傭。後房和後面的小臥室,住的是汪家和陳家的晚輩親戚:汪屺、雷慶、陳國琦和陳常燾。
25號三樓的前房,是父母(汪精衛和陳璧君夫婦),我們夫婦就住在他們隔壁的後房。
至於衛士、司機、廚師、侍應等就分住兩屋的一樓,車房旁邊的房間。
高:汪精衛與陳璧君夫婦,是一直住在25號三樓的這個房間嗎?我看到的各種資料上都說,他們原來住的是你所說的「最整齊」的27號三樓的那個房間,只是因為方君璧剛自香港新來,臨時才讓給他們夫婦倆住,造成了誤殺。
答:
高:那麼曾仲鳴、方君璧住進來之前,這間房沒有人住?
答:對,沒有人住,只用來見客而已。
高:汪氏夫婦住的房間與曾仲鳴夫婦住的房間一樣大小?
答:一樣大,25號與27號是完全對稱的。
高:那麼,特務們從外面監視,應該看得見這前面臨街的是一左一右兩間?
答:刺客們從門前走,應該看得見前面臨街的房間格局。不過這棟洋樓的前面倒沒有樓房,相鄰樓房是在右側,如果他們是在那裡觀察,只能從側面看得見27號前面這間房。
夜半驚魂
高:那天晚上的事是怎麼發生的?
答:3月20日晚上,大家照常飯後在客廳聊天,到了11點左右便各自散去,回房就寢。在我的記憶中好像只是剛剛合眼,便給辟辟啪啪的聲音吵醒。年輕的時候,我是最嗜睡的,連我都醒過來,可見聲音也就一定不小。不用說,妻子早就睜著眼了。
「是什麼聲音」「大概放爆竹吧?」
一想不對,農曆新年早就過去,而且這時候夜靜無人,這裡離開街市也很遠。我一邊想一邊翻身起床,走出房門口,這時爸爸(結婚後,我跟著妻子這樣稱呼)也正開門張望。他輕聲地問:「是什麼?」
「別是有什麼人來搗亂吧。」我已經開始感覺到有點不對勁,「快回到房間裡不要出來,我去看看。」我把妻子也推進了老人家的房間。
忙中鞋子沒有穿上,走起路來正好沒有一點聲音。我沿著樓梯往下走了幾步,辟啪的聲音又起,這時已經很清楚地知道那是槍聲,卻一時分辨不出是從哪裡傳來的。往下面一望,見到走廊的燈亮著,二樓後面兩屋相通的門口忽然伸過來一隻手,摸索到牆上的電燈開關就一下子把電燈全部熄滅了。我不覺一怔:這是什麼人的手?已經有人入屋了?馬上縮身走回老人家的房間,把房門關緊,四個人背靠牆壁,坐在地下。這時別無辦法,這樣子已是相對安全的了。
這時候辟啪連聲,更夾雜著腳步聲,敲擊聲,感覺上好像有人從天窗上跳下來似的。我們噤聲不響,我悄悄地走近露台,向外張望,看見對面十字路口的街燈底下有一個人正向我們這邊跑過來,我立刻閃避,免被外面的人看見。同時輕聲囑咐大家千萬不要作聲,不要走動。
過了一會兒,再沒有動靜。我把妻子和兩位老人家穩住在房間裡,再走到外面探視。很明顯的,事情發生在27號,我徑直推門走過去查看,迎面碰到微姑腰部以下染滿了血跡,不住地發抖。我問她傷在哪裡,她卻連連擺手,說受傷的是十一姑丈和十一姑。我走進去,藉著床腳地上放著的一盞燈的微光(臥室裡留著一盞燈是十一姑丈一向的習慣),我摸索到十一姑丈和十一姑躺著的地方,一伸手就觸摸到地上一灘厚厚的、滑膩的鮮血,同時聽到十一姑丈強忍著的呻吟聲。我不再遲疑,立刻催促微姑打電話召救護車——自己不懂法文,真是沒有一樣辦得通。電話裝在25號二樓衣帽間外面的牆上,我就把她連拖帶抱地送到那裡,好不容易才接通了電話。
高:汪氏有衛士,難道沒有自衛武器?
答:
蹊蹺的油漆店東主
高:刺客們在這次行動之前,想必早就跟蹤、監視你們和偵查你們,你們難道一點都沒有發現?汪氏等人在河內曾經搬遷過數次,是否因為發現有任何可疑的異常跡象?
答:我們都沒有想到蔣介石會來這一手。在河內確實搬遷數次,都並不是因為擔心人身安全。不過,事後回想,還是有些蛛絲馬跡的。
兇案發生的前一天,天氣晴朗,有人提議到市郊的三桃去逛逛。於是兩位老人家、十一姑丈夫婦、國琦、微姑和我們兩個,帶著一個衛士,分乘兩部汽車,趁天氣還未太熱,便趕早起程。那天出外的人特別多,又趕上紅河大橋進行修理,我們過橋之後已經比平時慢了大半個小時,路途還遠,見到有空地就停下來歇息。這時候有一部車子駛過來,走下一位法國人士,向我們出示證件聲稱是警局人員,勸我們不要到僻遠的地方。他們接到情報說有人對汪先生不利。在我們離開家門的時候,警方人員暗中就跟在後面,看見我們過了紅河橋,果然是要遠行,便趕上來想攔阻我們。
我們將信將疑,不過他們既然是地主,只好接受他們的好意,不要令人為難,於是放棄了逛三桃的計畫,掉頭回家。
高:對,陳恭澍的回憶錄中寫了這段經過,他們駕車追蹤你們,是想伺機下手的。但是你們突然掉頭返回了。還有什麼跡像嗎?
答:
高:這人的真實身份後來是否查清?
答:沒有。不過我沒有讓他進入其餘的房間是對的。而且那天晚上幸虧25號和27號兩邊中間相通的門扇是關著的,雖然從來不會上鎖──平時門扇經常開著,如果那夜也開著,刺客們只要往我們25號這邊看一眼,我們就完了!
高:我有一個疑問:那個可疑的「油漆店東主」進了你的臥房,而你的臥房是在25號的三樓,那麼如果他是來偵查的刺客,說明他們知道左右兩側25號和27號都是汪氏的人在住。那麼為什麼後來刺客還是直奔27號那一側,對25號這一側完全不聞不問?
答:不知道,這確實很奇怪。他究竟是否刺客中來偵察的,我並不能確定。而且馬上就發生了刺殺事件,我們就無心去驗證他的身份了。
但是我要強調一點:陳恭澍在他的回憶錄中說,曾派手下人「蹂升屋頂」,用所謂「倒捲珠簾式」的身手查看過「目標人物」汪精衛住在27號三樓前房,確切無誤。我很懷疑他的這一說法,因為爸爸連寫文章都在自己臥室裡,晚上不可能在27號的三樓前房出現。
醫院唧筒兩面漏血
高:請再接著說那天晚上的情況。你們報警之後怎麼樣了?
答:
十一姑丈胸部腹部中了許多槍,必須馬上輸血,可是醫院卻沒有血液的貯備。抗日戰事開始的時候,為了應變,我們都做過血型鑒定,現在用上了。十一姑丈和我都是B型,我立刻告訴醫生,醫生也來不及再作鑒定,就動手從我身上抽血給十一姑丈。他用的是一具古舊的複式唧筒,把血從供血者身上抽出,同時輸進傷者的血管,可是這具唧筒毛病百出,兩面俱漏,弄得淋漓滿地。這時十一姑丈還輕輕地對我說:「阿傑,浪費你的血了。」
醫生為他動了手術,切除了一尺多長的小腸,洞穿太多,無法縫補了。十一姑丈這時想到向來由他經管的一切,掙扎著叫人把國琦叫來,吩咐了幾句,又叫人把支票簿拿來,要簽一張空白支票,以防萬一有急用而取不出錢來。他人已經非常虛弱,簽了又簽,才選了一張筆跡沒有太走樣的。
十一姑身中四槍,一槍穿過右胸,擊碎一條筋骨然後從背後穿出;一槍穿過左膝蓋,從膝下穿出;一槍洞穿右腿;另一槍擦過右胸。
到了醫院,十一姑丈的情形更困頓了。爸爸和他執手相看,記得十一姑丈說過一句:「國事有四哥(汪精衛),家事有十一妹(其妻方君璧),我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十一姑丈於21日下午四時逝世。我跟隨媽媽把噩耗透露給躺在另一病房的十一姑,十一姑含著淚說:「抗戰的可以死,致力和平的也可以死。我們要把個人的死亡,換取國家民族的生存!」
汪氏左膀右臂
高:你稱曾仲鳴為「十一姑丈」,他稱汪精衛為「四哥」,他與汪家是什麼樣的親戚關係?
答:你曾經寫過文章澄清所謂「汪精衛緋聞」,介紹過辛亥革命時期同盟會的女傑方君瑛,曾仲鳴正是方君瑛的四嫂曾醒的十弟,他的夫人方君璧又是方君瑛的十一妹,我們是跟著方家的排行,叫他十一姑丈的。
高:我曾經查到過曾仲鳴的一些著述譯作,有《中國與法國》、《法國文學論集》、《法國文學叢談》,翻譯《法國歌謠》、《法國短篇小說集》等。
答:1925年他與方君璧一起回國,一起任教於廣州中山大學。7月1日廣州國民政府成立,曾仲鳴被任為秘書。從此以後他就參與政務了,在國民黨第四次代表大會上被選為候補中央執行委員,國民黨五大時當選連任。1931年擔任國民政府行政院秘書長,鐵道部次長;1937年2月,就任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副秘書長。
高:
答:出力甚多。《曾仲鳴先生行狀》中,汪氏還說:「君生平文學著述甚多,而於政治則重實行,少言論,且以處機要之地,於中央決策之經過及其蹉跎變幻之所以然,瞭然於中。憂國之心既深,及其未亡,而思有以救之,積誠已久,一旦決然行其心之所安,凡悠然之毀譽,及其一身之生死禍福,固所不計也。嗚呼!是可謂仁且勇矣!」
曾仲鳴視汪、陳夫婦亦師亦友,稱汪精衛為「四哥」;汪精衛視他亦生亦友,稱他為「十一弟」。本是這麼一種關係,在這次事件中,他又是代自己而死,汪精衛心情自是大悲大慟。
高:你們當時分析刺客是什麼人、為何而來呢?
答:刺客自然是蔣介石派來的軍統特務。多人持槍前來,直奔三樓,開槍就射,射了就走──這就排除了所有其它的可能性,唯一的可能就是蔣介石派來特務,進行政治謀殺。
高:
答:是的,後來讀當地報紙才知道,余鑒聲、陳邦國、張奉義等三名刺客出去後不久就被警察捕獲,化名楊衛河、張亞東和袁伯勳,自稱是小商人,激於愛國之心,憤而殺人。他們殺曾仲鳴並沒有什麼意義,目標應該就是汪精衛。
高:但是依據這一判斷,最大的蹊蹺就是:國民黨的第一號人物派出多名得力殺手前往別國,潛伏多日,要暗殺國民黨的第二號人物,這絕對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任務,應該是志在必得。但是組織得一塌糊塗,破綻百出,行動的輕忽,與任務的重要,完全無法相對應。
蔣介石的意圖有多種可能,行動組負責人陳恭澍的回憶錄無法自圓其說。或許,這就必須從更大的範圍來解謎了?如果放在當時的日寇侵華日急、中國危機加深、最高決策層中,「戰」與「和」之爭格外複雜和尖銳這個大背景中,來衡量蔣介石派特務到河內刺殺汪精衛未遂,卻刺殺了曾仲鳴這件事,你們有什麼看法?
答:我們並不是從事歷史研究的,所以不好做判斷。不過,我們可以跟你講講我們當時隨著汪氏夫婦離開重慶、經昆明來到河內的經歷,那就說來話長了。 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