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城忠義祠裡怎會供奉「叛臣降將」?
忠義祠裡的「叛臣降將」
眾人的生命高於對一朝一姓的盡忠死節。對人性有這樣的認知,就不會苛責那些苟全性命於亂世的人,也會更敬佩那些為保全眾人的生命而甘忍污名的大仁大德者。
重慶市合川區(原合川縣)東郊有個古戰場遺址「釣魚城」。 據說,這是一個「改寫」了世界中古史的地方。
中國人稱之為「元憲宗」的蒙古帝國第三代大可汗蒙哥,率4萬精銳御駕親征,久攻未克釣魚城。軍中疾疫流行,蒙哥亦染病,恨恨而死。蒙哥死後,蒙古貴族間展開了爭奪大汗宗主地位的長期戰爭。蒙古帝國對世界的征服從此出現轉折,走向頹勢。蒙哥大汗的死地釣魚城,以其延續宋祚20年,緩解了歐亞戰禍,流產了蒙古勁旅對非洲的征服,被世人被作「上帝折鞭處」。
忠義祠的由來
釣魚城古戰場博物館內,護國寺右側有個「忠義祠」。現在紀念的是對釣魚城的修築和保衛戰貢獻最大的五個人。他們是:
一、決策構築釣魚城的巴蜀軍政首長,1242年以「權兵部侍郎」職銜,任四川安撫制置使兼知重慶府的余玠。
二、三、余玠入蜀設招賢館所納播州(今遵義)布衣冉璡、冉璞兄弟。二人事跡附於《宋史》卷四百十六余玠的傳略。此二人的主要功績是提出了築城的建議,並負責實施。
四、開慶元年(1259)大戰蒙哥大汗時的都統制兼合州知州,釣魚城守軍的主帥王堅。
五、1259年戰役結束王堅奉命入朝,繼任中軍都統制兼知合州,堅守釣魚城直至1275年升任重慶知府的戰將張玨。
最初建祠時,奉祀的只有守將王堅和張玨,就叫「王張祠」。乃明代弘治年間合州籍的京官王璽,上報朝廷派員實地查勘,由明孝宗批准後所建。可知多麼鄭重其事。
清兵入關,王張祠被毀。這在情理之中:征服者當然不願提倡拚死抵抗。
乾隆二十四年(1759),知州王采倡議重建「王張祠」。此時,滿清的江山已經穩固,便要提倡忠孝節義了。
王采增立了余玠、二冉的牌位,共祭本文開頭所列的五人,易名為「忠義祠」。
挑戰傳統的忠義觀
「忠義祠」建成不久,知州陳大文在祠內增祀了李德輝、熊耳夫人和王立3人。此三人何功何德?
這李德輝乃通州潞縣人,1278年元世祖忽必烈授任他為西川行樞密院副使兼王相。熊耳夫人是李德輝之妹。王立乃繼張玨任合州知州的釣魚城守將。1278年底,南宋臨安朝廷已經覆亡,元東川行院正加緊圍攻,釣魚城危在旦夕。熊耳夫人於是策動王立請降於其兄。為保全一城軍民生命,王立派人潛赴成都致書李德輝。年逾花甲的李德輝親率數百人抵釣魚城,於次年正月接受王立獻城。李德輝這樣做不論是「有好生之德」憐恤人命,還是不願元世祖時代再出現屠城的血腥場面,抑或為了爭功,都是有政治和軍事風險的。這王立並非貪生怕死之輩。他是張玨的部將,一向奮勇殺敵視死如歸;1276年繼任守城主將後,曾四面出擊元軍;他當然明白開城降元對個人歷史名譽的影響。
「郡守吳門陳大文」也是讀書人,他撰寫碑文闡述了自己這樣做的理由。這塊碑如今尚保存完好。上刻「或以(王)立降為失計」,而「所全實大哉」;並稱李德輝與熊耳夫人使釣魚城軍民免於蒙元將士的尋仇報冤屠戮,「實有再造之恩」,云云。他預感此舉會有爭議。
這種「爭議」其實是陳大文挑起的,他在挑戰傳統的忠義觀。當初王采為王堅張玨立祠,就是感念二將的「忠烈」不在唐朝「安史之亂」中堅守雎陽城的名將張巡、許遠之下。張巡其人,為了守城,殺了愛妾給士兵充飢,危城中的軍民餓死戰死被殺死在他看來都是死的光榮,惟獨不能投降。張玨於臨安失陷後拒絕招降,派人到沿海地區尋訪宋王室,圖謀重振;1278年重慶城破時被俘,後自經而死。張巡曾殺死6名勸降的將官以明其心志。而王堅頗得張巡遺風,他將蒙哥派到釣魚城勸降的南宋降臣晉國寶,從其歸途峽口追回,處決於釣魚城閱武場。這種恣意踐踏「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慣例的絕決行為,令傲慢的蒙哥大怒,必欲滅之而後快。
叛宋降臣被請出忠義祠
133年之後,即光緒十八年(1892年),華國英知合州,募資修忠義祠廊捨,將李德輝兄妹移祀別室,將王立牌位清出忠義祠,並刻碑撰文申斥王立「為宋之叛臣,元之降人」,並對陳大文上綱上線說,他不報奏朝廷而私請王立三人入祀是「不知何心」。幸虧華、陳二人不同朝,相隔逾百年之遙,否則,陳大文政治生命危乎哉!
頗堪玩味的是,133年間,三年一輪,合州知州換了數十個,他們不可能不履及釣魚城,為何直到華國英才對奉祀王立三人提出指責?顯然,他們如果不是認同陳大文的觀念,至少是不以為有什麼大逆不道。這個觀念是什麼?是:眾人的生命高於對一朝一姓的盡忠死節。明末思想家李贄曾在他的著作中,明確地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他痛斥張巡的非人道;讚賞三國時鄧艾破蜀後,蜀國大臣譙周開城降魏,保全了成都軍民免於無謂的犧牲;讚賞五代時的名臣馮道,不顧個人名節周旋於亂世的大軍閥間,盡力使老百姓減輕生靈塗炭的悲慘。他的閃爍著人本主義光輝的思想,雖與正統的「文死諫,武死戰」忠義觀相悖,以其符合人性,其實更為大家所認同,包括飽讀詩書的官員士子。
而那些滿口忠孝節烈大義的人,平時一臉正氣,絕然凜然,卻未必比別人更敢於捨生取義。眾所周知,滿人入關後,一些平時慷慨激昂作「漢賊不兩立」狀的東林黨人,如錢謙益、方以智、吳偉業等名教大佬,紛紛做了貳臣。「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不是譏諷,是人心的寫實。對人性有這樣的認知,就不會苛責那些苟全性命於亂世的人,也會更敬佩那些為保全眾人的生命而甘忍污名的大仁大德者。
「盡忠」不必「死節」
中國人其實一向更相信「盡人事,聽天命」;「盡忠」又何必「死節」呢?比如,呂文煥守襄陽,與元軍對抗五年,「每一巡城,南望慟哭而下,告急於朝,(權奸)賈似道不督列閫赴援」。待樊城陷落,元主諭文煥曰:「爾等拒守孤城,於今五年,宣力爾主,固其宜也;然勢窮援絕,其如數萬生靈何?」文煥乃降。元主用以打動呂文煥的一是「數萬生靈」毀存系其戰降一念間;二是「勢」,南宋小朝廷腐朽糜爛,奸佞當道,「天命」所棄,大勢去矣。
釣魚城守將王立們對朝政的黑暗,對趙宋王朝氣數將盡難道沒有感覺嗎?肯定有。主修釣魚城的余玠及第一任守將王堅,都是為朝中權奸所嫉為皇上所猜疑,受打壓而含恨早逝。王立固守危城,恐怕主要不是為了盡忠趙宋王室,而是因為自己心志不肯屈人,是為了「江南」百姓不被蒙古鐵騎蹂躪。待到南宋社稷傾覆,恭帝北遷,元兵掃蕩江南,1278年的釣魚城如大海中的一葉孤舟,加之以合州兩年大旱,守城軍民陷於饑餒,可謂「人事」已盡,只能聽從「天命」了。
這樣的一個王立,可算是勇氣和仁德的雙重英雄。我想,133年間的那些合州知州心底都會這樣讚歎王立的。
華國英何獨不以為然? 是他觀念陳腐僵化嗎?也許。但更可能是時勢使然。1892年的中國,中日甲午之戰前夕的中國,列強環伺,風雨飄搖,民族主義興起是很自然的;在忠君與愛國不分的舊式文人心中反感王立這樣的人,也是很自然的。
無獨有偶,比華國英更激烈地痛恨王立與陳大文的,還有當代文人郭沫若。1942年6月,郭專程參觀釣魚城,隨即寫成《釣魚城訪古·華國英撰重建忠義祠碑文》,中有詩云:「卅載孤撐天一線,千秋共仰宋三卿。貳臣妖婦同祠宇,遺恨分明未可平!」一副恨不能食肉寢皮的「憤青」狀。這既是時代語境使然,也是此公一貫的風格。上世紀60年代他作《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有「人妖顛倒是非淆,對敵慈悲對友刁……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聖毛」的句子,連毛主席也覺得他對唐僧說得太過分。
然而,如今我們這個時代,是人本主義還是「民族主義」(或曰「愛國主義」,或曰「忠義」)佔上風呢?
忠義祠的楹柱上刻的還是華國英撰寫的對聯:「持竿以釣中原,二三人盡瘁鞠躬,直拼得蒙哥一命;把盞而澆故壘,十萬眾披肝瀝膽,竟不圖王立貳心」,忠奸對立,愛憎分明。重修者是一仍舊貫,還是真的讚賞華知州的說法「正氣凜然」?大約是後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