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荷蘭記者目擊慈禧冬日葬禮
慈禧太后的龐大靈柩由轎夫們抬著經過了博雷爾所在的看台。人們可以從照片中清晰地看到金黃色錦緞柩布上的藍色鳳凰和紅色雲彩及花紋圖案,靈柩頂上還鑲有一個金色圓球。道路對面的外國公使館警衛們在靈柩經過時也都立正敬禮。
一九零八年十一月,京城的人們議論紛紛。只知道皇帝和太后都死了,而且瀕死時遵循了幾千年前的禮儀,即在滿朝文武百官的注視下孤獨地死去。沒有人伸出手來安慰他們,因為沒有一雙手可以觸摸一位瀕死皇帝或太后的聖體。畢竟紫禁城的高牆是如此的堅固,而神秘外人永遠無從知曉。
幾個月前,光緒皇帝被葬在離北京有4天路程的清西陵,那兒安葬著雍正、嘉慶、道光等大清皇帝。而現在,報紙上已經充斥了有關慈禧太后葬禮的報道。
慈禧太后死於一個現代科學文明已經光臨中國的年代,但她死後葬禮上所演出的卻是具有幾千年歷史的古老禮儀。早在八月份,就已經燒過大量用紙糊的冥財。這些東西都代表了她所心愛的財物,做工精巧逼真,惟妙惟肖。它們包括鐘錶、梳妝台、煙桿,以及一大群紙糊的假人,後者將在冥間伺候慈禧太后。
紙糊的新軍士兵也排成隊列,它們將於舉行葬禮的兩天之前在紫禁城至宮門之間的某個地方被焚燒。按照一般的說法,它們都是被派到冥府去打前站的。
然而,就像報上一篇文章所發問的那樣,假如孔子和孟子在冥河的那邊看到這些穿現代歐洲軍裝的士兵們,他們將會產生什麼樣的印象?當他們看到,作為隨葬品被燒掉的並非祖宗傳下來的中式轎子,而是一輛優雅的歐式布魯厄姆車,即一種馭者坐在車廂外的四輪馬車,還有兩匹身材高大,有灰色花斑的歐洲馬,輪胎和歐式油燈時,又將會是多麼的驚愕?
蓋著金黃色柩布的太后靈柩被緩慢而莊嚴地抬過了北京灰色的土丘,那裡面躺著慈禧太后的屍體——這最令人恐懼和最受人崇拜的女人,上世紀最偉大的女皇,一位嘗遍了生活和權力之酸甜苦辣的女性。當她藏匿在靈柩中從我身旁經過時,我尊敬地脫帽致敬,向這個敢於按自己的意願生活的高雅藝術家鞠恭敬禮。我肯定不會忘記這個日子,1908年11月9日,是一個陰霾的冬日。
凌晨6點,天上刮著刺骨的寒風,我身裹裘皮大衣,坐在一個舊黃包車裡,穿過空曠的街道,向東直門趕去。在東直門外的一個小土丘上,外務部官員們專門為各國公使館所介紹的在京外國人搭建了一個帶頂棚的看台。在東直門內附近,還有一個單獨的亭子,這是為各國外交官、尊貴的商業權貴,以及報界記者們所搭建的。我本來可以作為阿姆斯特丹《電訊報》記者在那兒申請到一個位置,但我知道在這東直門內大街上是看不到普通老百姓的。
但要在城外把老百姓全都趕走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從北京到清東陵有75英里的路程,而且那天凌晨,北京幾乎所有的居民都源源不斷地湧出了東直門。我覺得在東直門外觀看送葬的行列將會更有趣和更有代表性,儘管這樣做的話,我就會看不到走在送葬行列中的在京外國人代表,也看不到攝政王,因為他們到了東直門附近的那個亭子那兒,就不會再往前走了。
在舉行葬禮的好幾個月之前,去清東陵的道路就已經被修繕,清東陵內安葬著順治、康熙、乾隆、咸豐和同治等大清皇帝。西太后的陵墓沒有建在埋葬光緒皇帝的清西陵,此事決非偶然。在修路過程中動用了蒸汽壓路機,親王和高官們還巡視了道路的情況。人們盡了一切努力來為已故的慈禧太后準備這條道路,以便使金色華蓋下的金黃色靈柩能夠莊嚴順利地經過這條道路。
從我所住的使館區乘坐黃包車到東直門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在前半個小時內,我沿著哈達門大街飛奔疾駛,因為街上幾乎看不到人。但是在東直門右邊的一條小街上已經聚集了大量的人群。整條大街上都站滿了武警和步兵,模仿日本的中國新軍看上去精神飽滿,做事有條不紊。馬車、騾車、騎者和黃包車正從西面和北面源源不斷地趕來。
在東直門附近,我遇上了極度擁擠的人群,要是在歐洲的話,我會對此感到害怕,但此時我卻是泰然處之。置身於苦力、車伕和騎者的叫喊聲,以及馬嘶驢叫聲之中,我靜坐在黃包車裡,安詳地抽著一支雪茄煙,知道暴力決不會發生。一會兒,我的脖子邊出現了一個馬頭,一會兒又差點擁抱一頭溫順的小驢子,就這樣一步步捱過了東直門的門樓,來到了四方形的甕城裡,那兒站滿了中國士兵,並且通過箭樓來到了城門外的一片開闊地。那兒有成百上千的騾車運載著城外的人翻山越嶺,朝這兒趕來。
在凌厲的寒風和來自戈壁灘的風沙中,經過了半個小時的上下坡,我終於來到了可以觀看送葬隊伍的看台處。在外務部的門口,有一些神情嚴肅,會說英語的官員們在接待客人和收取入場券。沒有得到通過公使館發放的入場券是不容許進去觀看的。
亭子前面的道路上擠滿了人,他們好奇然而並非無禮地瞪著那些被稱作「番鬼」的洋人。送葬隊伍如何能通過這兒將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因為整條路都完全被堵死了。在七點或最遲七點半的時候,所有的來賓都得到齊,因為那時所有的道路都要被封閉。七點一刻時,送葬隊伍離開了紫禁城,但一直到了十點半,從亭子裡的看台上才終於望見了送葬的隊伍。如何能在瞬息之間就清理出一條道路,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穿著現代軍服的中國騎警騎著蒙古矮種馬來到了這兒。就像是施了魔法一般,道路上成千上萬的旁觀者全都被趕上了小土丘。沒有發生任何搏鬥和爭吵,在歐洲也許要半小時才能解決的問題,這兒只用了瞬間的功夫。警察們騎著靈巧的小矮馬,瀟灑地跑在路上,一會兒功夫,他們就清空了道路,使大家都站到了小土丘頂上。
從城裡出來的送葬道路大多是下坡路,道路兩旁都是小土丘,因此從亭子那兒可以把送葬行列看得非常清楚。打頭的是一隊穿著現代軍裝的長矛輕騎兵,裝束齊整,舉止得體;接下來是由僕役們用手牽著,成一列縱隊的小矮馬;再後面就是一大群身穿猩紅色綢緞衣服,帽子上插著黃色羽毛的僕役,大約有幾百人,他們輪換著抬靈柩。
緊接著又是另一隊長矛輕騎兵,在他們的長矛上飄揚著紅色長條旗,後面跟著馬槍騎兵。他們屬於皇家禁衛軍,身穿有紅鑲邊的灰色軍衣。後面又有一排排穿著紅衣服的僕役,舉著綠、紅、紫、黃等各種顏色的旌旗和低垂的綢緞條幅。那些舉著鮮艷旌旗的僕役行列沒完沒了,似乎他們把皇宮裡的旌旗全都搬出來給已故太后送葬了。
再往後是一個奇異而莊重的場景,三匹排成一列縱隊的白色小矮馬分別拖著三個裝置在四輪輕便馬車上的轎子。在我身後有人解釋說,這些是慈禧太后最喜歡的轎子,那些白馬也是她的寵物。後面跟隨的其他白馬身上都有黃色綢緞飾物。這個由小矮馬組成的隊列行進時緩慢而又悲愴,此情此景令人為之動容。
接下來是來自戈壁灘的高大駱駝,滿身絨毛,體格壯碩,就像是遠古時期的怪物。它們成二列縱隊,行走在道路的兩旁。它們背負著用黃綢包裹的搭帳篷必需品,因為這個送葬行列在到達清東陵之前要走整整5天的路程。這一隊行列是多麼具有東方色彩!首先是披著黃綢、色彩鮮艷的轎子,然後是白色小矮馬,而現在則是高大而威嚴的駱駝。這情景離我們的時代是多麼的遙遠。
一時間,送葬行列中出現了一個空隙。接著又有一群穿著紅色衣服的僕役,雜亂無章地在我們面前經過。路中央有一個模樣怪異的傢伙,嘴裡正在嚼著一大塊麵包。在一些穿黑衣服的官員走過去之後,又出現了一個空隙,之後還是雜亂無章的僕役隊伍。接著突然出現了兩頂用金黃色綢緞裝飾,並由轎夫抬著的轎子,還有一些相當歐化的現代葬禮花圈,然後又是一個空隙。
剛才被經過的馬匹和駱駝糞便弄髒了的路面現在又由僕役們打掃乾淨。所有這些似乎都表明前面的只是一種開路的儀仗隊,因為後面的隊伍一時還看不見。
但是在遠處土丘之間的下坡路上很快就可以看到隱隱約約的旗幟。獵獵紅旗映襯著天空,一排排的騎兵向我們走來;更多的黃色轎子自上而下地過來,在這些轎子的後面,閃爍著一團耀眼的金黃色火焰,體積大得嚇人,而且離地面很高。慈禧太后的靈柩非常緩慢地向前挪動著,方形的靈柩上頂著一個偌大的金球,而且是用一塊邊幅很寬的織錦罩起來了。它被一百多個轎夫用長長的竹槓抬著,高高地聳立在他們的頭頂上,以威嚴而莊重的方式向前移動。早在一個半小時之前,太陽就已經升起,使得那個靈柩上的黃色綢緞就像是天上的一道燃燒著火焰的金色河流。
我平生首次意識到這種黃色是代表皇帝的顏色。那金色的靈柩前面有數百面黃色的旌旗作為先導,那些旗幟被人們用紅色和金色的旗桿高高地舉在空中。
接著來了一大群身穿飄逸的長袍和帽子上插著黃色羽毛的僕役。他們的後面是一批身穿紫紅色長袍,上面有象徵長命百歲,用金線刺繡的「壽」字。這些人也手持黃旗。到處都是一片黃色的海洋,有無數方形或圓形,上面繡滿了龍鳳的黃、綠、紅、藍等各色旌旗。在其他浩瀚如雲的轎子、小矮馬、旌旗和喪旗的後面還跟著一大批身穿深黃色袈裟的喇嘛和尚,他們分別來自西藏和蒙古。
最後一大批清朝的高官走上前來。他們身上只穿著黑色的喪服。他們的官帽上摘掉了表示官銜的飾物,即紅珊瑚和藍寶石頂子,以及孔雀羽毛。他們是大清王國最高層的官員,其中包括了親王、御史和大臣。所有的人都帶著哀悼的神情從我們面前經過,衣著質樸,就像老百姓那樣,身邊都未帶隨從。
龐大的靈柩現在已經離我們很近,距離地面很高,這個用黃色織錦覆蓋著的龐然大物像一團火似地燃燒,閃耀,發光,釋放出明亮的金黃色。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代表中國皇族和只有皇帝才配穿戴的黃顏色,任何人如果僭越違規是要殺頭的。它由一百多個轎夫抬著,緩慢地向前移動。它前進的行程是如此的困難和複雜,恰似這黃澄澄的靈柩是一沉重的純金塊,其柩衣也好像是用金屬,而非織錦製成。在陽光下,它顯得像是一道金色的瀑布。在這個皇家的金黃色靈柩中居住著一個以藍鳳凰與紅花為象徵的造物。沿路的士兵們全都持槍致敬,外國公使的警衛們也都向靈柩敬禮。
現場像死一般的寂靜,站在土丘上那成千上萬的人們也都靜穆無語。就像一位女神正從他們面前被抬過,其靈柩一搖一晃,莊嚴地向前挪動。
有一位喇嘛用小木鼓敲擊出了轎夫們抬靈柩的步伐節奏,木球擊打著羊皮,在令人抑鬱的寂靜中發出一種冰冷和陰沉的聲音。
看台上所有的西方人來賓都站起身來,脫掉了他們的帽子。那個龐大的靈柩就這樣在我們的面前經過,那藍色的鳳凰在柩布上翱翔,紅花在鮮艷的金黃色綢緞上怒放,交織出一種斑斕的色彩。靈柩頂上的金球像太陽一般放射出光芒,那黃色的綢緞流光異彩,耀人眼目。
慈禧太后就是這樣辭別了人世,這位奇妙而可怕的女皇。在其老邁靈魂的驅動下,跟現代世界展開了一場悲劇性的決戰。然而她也有足夠的勇氣來啟動新時代的改革。正是她於1900年命令甘肅將領董福祥攻打歐洲駐京公使館,這個女人只要一皺眉就會令總督們心驚膽戰,一微笑就會給他們帶來榮耀和財富,一生氣就會使他們身敗名裂。
人們把她抬出了北京的城門,並且穿越過灰色的土丘。這位一生充滿傳奇,不顧及任何事物和任何人,其意志即是法律的女人,如今已成了一具冰冷和枯萎的屍體。她是神聖和古老理念的最後一位代表——當另一個新的黎明降臨在這個已經成為世界未來一部分的奇妙王國時,上述理念就會已經隨她一起死去了。
我深信隨著慈禧太后墮入湮沒無聞的冥世,眼前這一切也成為了神聖皇權的一個葬禮。這種神聖皇權據信是由上天授予天子皇帝,使之成為萬民頂禮膜拜的半神半人。雖然我因這個浪漫神聖皇權夢想的破滅而眼眶裡含著眼淚,但一想到現代的新思想正在把這個信息傳播給億萬人民,使他們從內心感到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天神,我的嘴角便又露出了一絲微笑。(摘自《晚清映像》撰文/亨利·博雷爾 編譯/供圖沈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