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古希臘人逃離家園時為何右腳不穿鞋?
古希臘人在佈陣上重右輕左,人們右腳赤裸不穿鞋,左、右是否在古希臘人的觀念中有著特殊的指向?
脆弱的右翼
公元前395年,伯羅奔尼撒戰爭結束,斯巴達人的鐵蹄踏遍整個希臘,建立起無可動搖的霸權統治。位於維奧蒂亞(古希臘中部地區)的城邦底比斯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因與斯巴達結盟而實力大增,蠢蠢欲動的底比斯在統帥伊巴米農達的率領下,聯合雅典、科林斯等重要城邦結為維奧蒂亞同盟,向斯巴達人發起進攻。但戰事並未如伊巴米農達想像一般順利,斷斷續續打了十餘年仍與對方保持拉鋸狀態。
公元前371年,維奧蒂亞同盟與斯巴達的和平談判破裂。斯巴達國王阿格西勞斯二世大怒,親率數萬大軍侵入維奧蒂亞境內,在底比斯郊外的留克特拉安營紮寨,大戰一觸即發。一時間,底比斯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阿格西勞斯二世的大軍絕非等閒之輩,他們不僅擁有當時最先進的三列槳戰船,還有一萬名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被各國視為「戰神統領」的重甲步兵,而伊巴米農達率領的底比斯軍只有六千多人,騎兵數百,人數與裝備都不佔優勢。在顯而易見的優劣對比之下,伊巴米農達對部隊進行了創新編製。在古希臘佈陣傳統上,各個戰鬥方陣會排成一橫線,精銳都彙集於右翼。斯巴達人也是如此,方陣右翼為一支700人精銳戰士組成的先鋒部隊,而裝備較弱的部隊則置於左翼,這一重右輕左的方陣策略曾使斯巴達人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戰無不勝。而伊巴米農達此次卻一反常態,將由底比斯青年貴族組成的精銳部隊調於左翼鋒面,並將左翼列數由傳統的八至十二列改為五十列。戰鬥開始,底比斯方陣中加強了的左翼在騎兵的護衛下以驚人速度衝向斯巴達軍,而較弱的右翼則向後撤,形成斜線戰術,完全打亂了斯巴達人的步兵排序。斯巴達精銳戰士被殺至四散奔逃,700人先鋒中有400人被殺,重甲步兵損失4000人,而底比斯軍只有300人陣亡,留克特拉戰役因此埋下了斯巴達王國衰落的伏筆。
十年後,即公元前362年,伊巴米農達率領底比斯三萬步兵進攻斯巴達,以同樣的佈陣方式在曼蒂尼亞地區大敗仍然保持重右輕左策略的斯巴達騎兵部隊,使斯巴達王國從此一蹶不振,結束了這一赫赫王國在希臘的稱霸史。然而,伊巴米農達在這場戰役中中箭身亡,他的墓誌銘上留下了這樣的詩句:「斯巴達的榮譽被我的戰略抹去,伯羅奔尼撒的版圖徹底改組」。
後世的史學家們不禁發出這樣的疑問:驍勇善戰的斯巴達人為何採用重右輕左的佈陣策略?為何在留克特拉一役慘敗十年,斯巴達人依不能汲取教訓?左、右,在古希臘人的頭腦中是否佔據著不一般的概念?無獨有偶,公元前427年,位於雅典和底比斯之間、一直保持中立的雅典保護城普拉提亞遭到底比斯軍隊的侵擾,城內居民被迫外逃。根據古希臘戰爭史典籍記載,所有衝出重圍、逃離家園的普拉提亞人全部都只有左腳穿鞋、右腳赤裸!這又是何故?《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作者、傑出的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在他的著作中對此有如下解釋:不穿鞋的右腳,比穿行軍草鞋的左腳更能適應環境,讓他們不至於在雨後的泥濘中被絆倒!如果我們承認這一說法具有合理性,那麼,為何只是右腳呢?修昔底德沒有回答,古希臘史學家們也保持沉默。
神話研究新思路
2006年,76歲的法國歷史學家維達-納格去世,這位古希臘史學權威生前嘗試將希臘神話與史實相結合,在《荷馬史詩》等神話著作中搜尋證據以解釋歷史現象,儘管希臘神話史學研究由於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立足史實」的研究傳統,屬於正處在萌芽階段的邊緣學科,但維達-納格在神話故事中為一些無法解釋的歷史現象尋找切入點的獨特方法,仍然激起人們的濃厚興趣。
比如說,古希臘傳統中,18至20歲的雅典青年男子在從戰場上凱旋歸來時,總要身披一件黑色短斗篷。對此,維達-納格引用忒修斯的故事作出如下解釋:古希臘神話中的著名英雄、埃勾斯之子忒修斯接受挑戰,前往克里特島迎戰牛頭人身的怪物彌諾陶諾斯,出發前他與父親約定,如果成功殺死了怪物,就在返回的船上懸掛一面白帆。忒修斯借助愛人贈予的線團,在彌諾陶諾斯的迷宮中成功將怪物殺死並順利走出迷宮。然而,在快要抵達故鄉的船上,因疲倦而睡著的忒修斯忘記了要把船上的黑帆換成白帆,結果,登高遠眺的埃勾斯誤以為兒子已死,在絕望中投海自盡。神話故事影響到現實社會,為紀念兩父子,黑帆便演變成雅典青年凱旋時所披掛的黑色短斗篷,亦成為英雄孝義的象徵。
古希臘神話是反映希臘社會的一面鏡子,神話傳說也自然而然地成為希臘人生活、勞作、戰鬥中許多傳統習慣的來源。埃勾斯之死與黑斗篷由來的解釋,合情合理,因而也被歷史學界所接受,神話、歷史,界線從此不再分明,那麼用神話還能解釋其它的疑問嗎?
1981年,維達-納格的合作人尼可拉女士在其著作《雅典娜的孩子》一書中記錄了雅典人自己如何援引神話故事來解釋剝奪婦女選舉權的合理性:在雅典城邦建立伊始,所有的公民、無論男女都擁有選舉權,他們的第一場選舉便是選擇雅典城的守護神,而雅典娜和波塞冬成為最受歡迎的兩名候選人。當時佔人口的大多數婦女把票投給了女神雅典娜,男人們所推舉的波塞冬最終遭到淘汰。男人們認為,既然雅典的女人們已經選擇了一位女神作為守護神,那麼婦女則不應該再享有選舉權,有女神庇護的雅典女人們失去一種權利,是公平合理的事情。同時,他們也為男權的合理性找到了理由:世界上第一個雅典人伊奇托裡奧斯是由他的父親、火神赫淮斯托斯製造出來的,女神雅典娜只承擔了撫育他的工作,而雅典娜自己也沒有母親,她是在父親宙斯的頭顱裡跳出來的!大哲人亞里士多德也接受了這樣解釋,並在自己的著作中這樣理解到:「神話告訴我們,只有男性產生的精子才能提供生育的機會。」這樣一來,神話竟然成為了科學。
為何不是左腳呢?
古希臘人也並不都是非理性之徒,至少修昔底德用自己的邏輯給「右腳」傳統提供了看似合理的佐證,但這也始終經受不了後世的質問:為何不是左腳呢?修昔底德跳過這個疑問,直接對斯巴達人的重右輕左戰略給出自己的看法:精銳部隊置於右翼,整個戰線就會往右傾斜。因為方陣中的每個人右手邊都是戰友的盾牌,而右邊的戰友一般都比自己強壯,因此在實地作戰中,士兵會以右邊為後援,逐漸向右移動,這便導致整個方陣組成的戰線都向右移動,而敵方亦然,兩條戰線便一齊向右做逆時針旋轉,而取勝的關鍵就在於哪一方的右翼更強,速度更快,殺傷力更大,這正是斯巴達人的進攻特色所在。這種機械化的解釋或許也是合理的,但仍然不能讓人明白:為何底比斯的統帥伊巴米農達敢於打破這一傳統,從而取得勝利呢?
神話史學研究者們用他們的經驗告訴人們,僅僅是神話本身或者機械式推理都不足以解答歷史問題,兩者相結合才能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當倉皇出逃的普拉提亞人離開家園時,他們認為只有右腳才能維繫自己的生命與生養他們的故園土地,只有脫掉右腳的鞋,才能在離開土地之時,將上面的養分帶走。不僅如此,右腳還能帶走所有與土地有關的好運:成熟、豐收、勝利等等。在當時的古希臘神話傳說中,左右腳互相對稱分離並不是一種生物現象,而是造物主意識控制下的成果,反映了神祇創造世界的意願:右,表示高高在上,美麗的、高貴的、豐盛的……象徵所有好的事物,與一切積極的情緒相聯繫;左,表示低下卑賤,醜陋的、骯髒的、貧瘠的……總之代表所有壞的、消極的、令人嫌惡的東西。在古希臘,無論是神話故事還是歷史傳統,只要涉及左右分野,幾乎無一逃脫這樣的價值判斷。
可是,敢於挑戰傳統思維的伊巴米農達卻在關鍵性的留克特拉戰役中完全打破了古希臘人心目中的既定模式,將精銳部隊置於「傳統劣勢」下的左翼,這一在底比斯人看來石破天驚的改革,也有其產生的歷史背景。維達-納格認為:在當時所有的古希臘城邦中發展最為迅速、實力首屈一指的底比斯,新的哲學思想已經誕生,著名的數學家、哲學家畢達哥拉斯所創立的學說已受到公民們廣泛的關注,「地圓說」便是畢達哥拉斯學派的首創理論之一:地球被認為是一個浮懸在宇宙中心的球體。在這樣的球形立體結構中,高與低、左與右的區別便蕩然無存了,所有的方位和方向都成為了相對的概念,高低左右會因為參照系的不同而不斷變化。伊巴米農達無疑深受這種學說影響,在行軍佈陣時放下了傳統的左右之分,從而獲得決定性的勝利,不僅改變了伯羅奔尼撒半島的歷史,更諭示著古希臘人看世界的眼睛已經領先一步、從此與眾不同。
同樣,回到雅典青年披戴黑色斗篷的傳統習慣,忒修斯的寓言固然浪漫而傳奇,神話史學研究者也並不滿足於僅僅用單純的神話打破所有質疑。據維達-納格考證:雅典公民在培養青年戰士的過程中深受軍事立國的斯巴達人的影響,擅長偷襲的斯巴達人從小就培養男性公民晝伏夜出的習性,青年戰士組成的精銳部隊都是白天入睡,晚上活動。維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等正常生活習慣的斯巴達人,都是不從事作戰活動的奴隸、女性公民和普通生產者。這樣一來,黑色短斗篷以其陰暗的服色、飄忽不定而又短小精悍的特性,便成為最適合斯巴達青年戰士的裝束之一。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斯巴達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們的戰士便自然成為雅典青年倣傚的對象。於是,無論是左右等級觀還是黑色斗篷的服飾習慣,在這樣的多重根據支持下,都獲得了較為圓滿的解釋。
古希臘歷史的種種遺跡,因年代久遠,至今已紛紛佚失、難以追尋,右腳不穿鞋、黑色短斗篷等細節傳統,在現代希臘社會已統統絕跡。而唯一可視為口述歷史的經典之作《荷馬史詩》,也因其絢爛的神話描寫與歷史現實水乳交融,而始終不能邁入古希臘史學研究的正殿,不能成為引經據典的可靠保證。或許,只有維達-納格這樣的史學家勇於將神話與歷史相結合,才能為無窮無盡的疑問尋找到答案,一如底比斯的統帥伊巴米農達,打破左右傳統,換一個視角,歷史因此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