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探秘清末西北馬家軍
馬步芳
一
說起來,真是有點不可思議,從清朝同治年間,一直到1949年,曾經控制甘肅命脈(1928年前的甘肅,還包括今日的青海、寧夏兩塊地盤)近百年之久的西北「三馬」家族,居然都出在甘肅南部僻遠閉塞、貧瘠至極的彈丸之地上。具體說,是出在河州(今臨夏)西鄉莫尼溝、陽窪山這麼兩條黃土丘陵層層圍裹的山溝裡。 這赫赫有名的「三馬」家族是:馬占鰲、馬安良、馬廷勃家族;馬福祿、馬福祥兄弟及其子侄馬鴻賓、馬鴻逵家族;馬海宴、馬麒、馬步芳、馬步青、馬仲英家族。上年紀的西北人,大約都知道馬步芳、馬鴻逵,至於其他人就不甚了然了。其實,這一串人名,個個都是了得的人物:
馬安良,馬占鰲之子,光緒年間甘肅提督,總兵銜,民國初期甘肅最大的軍閥,號稱「西北天子」。
馬廷劾,馬安良之子,民國初涼州鎮守使。
馬福祿,董福祥甘軍中重要的將領,八國聯軍圍攻北京時,甘軍奉詔赴京護衛清廷。義和團運動中,獨甘軍不聽榮祿的號令,與義和團一起攻打美、英領事館。馬福祿身先士卒奮勇衝殺,飛彈入口身亡,清廷追授振威將軍。
馬福祥,與其兄馬福祿同為甘軍將領,除武功嫻熟外,又長於謀略文才;曾護從慈禧太后西逃,深得賞識,後封寧夏鎮總兵,為寧夏一代豪雄。
馬福祿之子馬鴻賓,國民黨中將軍長,甘肅新軍司令。1949年率部起義,任甘肅省副省長。
馬福祥之子馬鴻逵,曾任袁世凱侍從武官,國民黨陸軍上將,第十七集團軍總司令。
馬海宴,獵戶出身,為馬占鰲反清起義的一員戰將,後曾赴京護衛清廷並護從慈禧太后西逃。
馬麒,馬海宴之子,民國初寧海(西寧)鎮守使,第一代青海王。曾機智地阻止了英軍及西藏分裂分子東侵、北洋政府欲割讓西藏的企圖。
馬麒之子馬步芳,國民黨陸軍上將,第四十集團軍總司令,西北軍政長官,第二代青海王。
馬步芳之子馬繼援,解放戰爭時期曾經名噪一時的「青年戰將」,西北軍政副長官。
馬仲英,原名馬步英,馬步芳族弟,民國初發動「河湟事變」,轉戰甘肅、新疆,人稱「尕司令」,為馬海宴一系中的另一英俊,後死在蘇聯,死因至今仍是一個謎。
一個小小的山溝裡,何以如此集中地出現這麼多重要人物?這些生活在遠離省城的偏僻山溝裡的鄉民,是如何登上歷史的大舞台,成為一方豪雄藩鎮的?推究起來,這一切都與三馬家族之首的馬占鰲有關。
二
清同治初年,太平軍、捻軍戰事剛剛熄滅,回民起義的潮水席捲西北。先是陝西白彥虎起事,失敗後逃入甘肅。為聲援、呼應陝西回族義軍,甘肅靈州金積堡、肅州、河州、西寧四地鄉民相繼揭竿而起,形成了映照西天的四堆熊熊大火。
這四支義軍中,以靈州金積堡的實力最為強盛,為回民起義之核心。河州與西寧地相毗連、人相稔熟,反清武裝自然連為一氣,成為甘肅南部重要的據點,與金積堡遙相呼應,互為犄角。金積堡義軍的領袖是馬化龍。河州義軍的首領則是馬占鰲。
馬占鰲是河州莫尼溝人,祖上陝西大荔縣,清初經商於河州,遂在此定居。馬占鰲年輕的時候曾去西安清真寺求學,很見過一些世面,24歲時就在大河家清真寺當阿訇;因其「能言利嘴,敢作敢為」、多謀善斷而在河州一帶享有很高的威望。他在教門中的地位並不高,舉事以來,卻被河州各教派公推為首領,領導河州回民起義軍同清軍作戰。
正當馬化龍在金積堡購馬造械、儲糧築堡準備與清軍長期對抗時,馬占鰲率領河州西鄉回民義軍攻戰河州城,向省城蘭州逼近。清廷見甘肅反清勢力越來越大,幾成燎原之勢,就罷免了「剿辦不力」的陝甘總督穆圖善,改調在「剿滅」太平軍戰事中脫穎而出的閩浙總督左宗棠出任陝甘總督,調集「平定」太平軍的湘軍西進甘肅。
同治十年(1871年),在左宗棠揮師入甘後,擊敗退守在隴東的陝西起義軍,攻佔董志塬,爾後又以大兵團圍困金積堡。金積堡回民起義軍在馬化龍的指揮下頑強抵抗,在打死清軍北路總指揮劉松山、重創了清軍之後,終於彈盡糧絕,無法支撐。馬化龍為保護部眾,向清軍求撫,清軍以從堡內搜出匿藏一千二百餘支槍械為口實,將馬化龍「父子俱凌遲處死」。其父兄子侄八十餘口同時遇難,婦孺家眷被發配充軍,一萬餘名教眾被強行遷徙到固原、化平等「苦甲天下」的窮旱山區安插,幾百座回族莊堡全都銷毀,
金積堡大營就這樣在清兵的殘酷清洗中化為瓦礫。金積堡的失敗與被屠戮,對河州、西寧、肅州的回民軍是一個異常沉重的噩耗,義軍首領們的信心大受動搖。取勝看來是相當渺茫了,失敗則難免遭受金積堡之慘禍。馬占鰲向妻子兒女們說起金積堡與馬化龍一門的慘劇,心情如煎似焚。他的處境,與馬化龍相同,看起來,同樣的慘禍,已經離他們不遠了。沉重之中,他拈筆鋪紙,寫了一首詩,聊遣胸懷:
龍戰乾坤血未消,
彼天何事縱天驕?
祗堪孽境留冤獄,
安有爰書載赦條。
輿論至公千載定,
君門雖大九重遙。
公然殺將屠城事,
說與妻孥破寂寥。
數百年來,回民的冤屈深深,造反實屬逼上梁山。而今左宗棠手段凌厲,下手狠辣,戰也是死,降也是死。他也想到了把回民的冤屈、造反的緣由上達天廷,然而君門遙遙,山重水阻,想獲得一紙赦書,保全家小與教眾,已是渺不可期了。他又把希望寄托在他年史家的明察公論上,但「輿論至公」之念,實在是一廂情願和幻想。馬占鰲是走投無路了。他只有決一死戰,拼它個魚死網破。至於以後,只有聽天由命吧。但馬占鰲畢竟不是一個臨危一籌莫展、只會長歎寫詩的書生。這個鄉間的清真寺阿訇,自從執掌軍事指揮權以後,協調各部,統一事權,指揮回軍挖地道、破城牆,成功地拿下了甘肅軍事重鎮河州城,展示了相當的軍事才幹。如今,他身繫著河州地區數十萬回民的身家性命。他面對的敵人,不是草包穆圖善和擅長掠財和逃命的綠營兵,而是足智多謀、深思遠慮、有著豐富作戰經驗的左宗棠和新滅了金積堡、兵鋒正銳的湘軍。情勢危機,容不得他憂愁歎息,或存其他僥倖的幻想了。他得拿出個主意來。
這才有了轉變危局的「太子寺之戰」。
三
金積堡之役結束後,左宗棠的進攻目標就是河州的回民起義軍。左宗棠坐鎮安定(今定西)大營,清軍分三路大舉進攻河州。先後攻佔河州東面的狄道、康家崖兩個出入口,強渡洮河。河州城前面,只剩下太子寺(今廣河縣城)一道關口。太子寺一旦失守,河州城便徹底暴露在清軍兵鋒前面。危急關頭,馬占鰲顯得特別沉著冷靜,他與部將馬海宴(馬步芳祖父)細細謀劃,擬定了一個大膽而冒險的「黑虎掏心」計策。
是夜,溯風凌厲,野狼遠嚎。南方來的湘軍受不了甘肅冬夜的奇寒,縮進了營帳。獵戶出身的馬海宴帶領三百多名精壯的回族槍手,每人除攜帶武器外,各帶一根木椽、一壺水和一塊土坯,於半夜悄悄潛入新路坡清軍前右兩營之間,用土坯支起木椽,圍著術椽邊砌土坯邊澆水,時值隆冬,即刻成冰。這樣,很快在清軍兩營之間豎起三座堡壘。當夜,馬占鰲又派兵攻佔了位於八角溝村上下四莊一壘,與新路坡形成犄角。
天明後,清軍發現在自己軍營裡突然出現起義軍的三座堡壘,又驚又怒,大呼小叫。數十營清軍將三座堡壘團團圍主,發起猛攻。躲藏在堡壘中的槍手早已做好準備,在馬海宴的沉著指揮下,三百槍手一半射擊,一半壓彈,輪番更換,連續射擊。清軍在營壘前死傷無數,不能靠近。清軍指揮官、記名提督涼州鎮總兵傅先宗見狀大怒,自執大旗,率軍衝鋒。馬海宴是打獵的能手,看得真切,一槍命中,傅先宗當即斃命。主帥陣亡,清軍頓時大亂。緊接著伏在前面的起義軍一起殺出,又殺死殺傷許多清兵。這時,埋伏在八角溝的馬占鰲率領義軍乘勢殺來,一時間滿溝滿川道裡,淨是猛衝猛殺的吶喊聲。清軍腹背受敵,傷亡慘重,棄營而逃。傅軍潰敗後,次日,提督徐文秀率部來戰,又被起義軍在黨川堡設伏殺死。兩日之內,清軍連喪兩員主帥,人心驚慌,不知所措。
馬占鰲揮軍反攻,陣斬清軍將佐一百四十餘人。清軍幾不成軍,不得不全線潰退。 太子寺之戰,馬占鰲以「黑虎掏心」戰術出奇制勝,打得清軍大敗虧輸又莫名其妙。這是左宗棠自進入甘肅以來最慘重的一次失敗。河州起義軍的驍勇善戰和馬占鰲的膽大心細、安排周密,使左宗棠意識到遇到了勁敵,一時找不到破敵之策,壓力沉重,日夜焦慮。起義軍則大受鼓舞,士氣高漲,紛紛要求乘勝追擊,直搗左宗棠的安定大營。在他們看來,所謂威震天下的湘軍,也不過如此。
這時候的馬占鰲,頭腦卻格外清醒。俯察大勢,權衡力量,他獨自思忖再三,忽然對情緒高昂的各首領提出,趁此勝機,向清廷求撫。馬占鰲的主張,令眾人愕然、惑然。馬占鰲表隋冷峻地對大家說了這麼一番話:現在陝西白彥虎失敗了,寧夏馬化龍失敗了。陝西已告「肅清」,甘肅也大半「平定」,我們只剩下河州、西寧兩個地方。戰爭禍延遍地,常此以往,不獨漢人仇怨日深,回族亦無立錐之地,如今若依大家意見去攻安定大營,即使一戰而勝,百二河山皆為我有,誰能以一丸泥封函谷關,使關東將帥不再來?除一左宗棠將有無數左宗棠在其後,河州彈丸之地怎能與天下抗?今後種田的還要種田,做買賣的還要做買賣。過去的事由我一人承擔,殺我一個可救我們十個,殺我們十個,就救了我們一百個,等到失敗了再降,大家受連累,死的人就會更多。古人說,「君子見機而作」,今日之事,捨降別無生機。這一番話,足見馬占鰲的眼光與頭腦,他也是做好了以一人之頭顱、一門之鮮血來換取大家生存的準備。可見,投降前的馬占鰲,堪稱是一個具有殉教殉族精神的阿訇。
太子寺新敗,左宗棠正為連損兩員大將、兵事受重挫而大傷腦筋。忽接河州求撫案帖,大喜過望,急忙接見了前來做人質的馬占鰲之子馬五十七和各首領的後人,親自為馬五十七賜名「馬安良」。隨後,又接見了親到安定大營負荊請罪的馬占鰲、馬永瑞、馬海宴等十二人。在雙方交手中,左宗棠已領教過這個深眸隆準的漢子的手段,如今見他舉止從容、談吐有度,非一般草野流寇可比,當即允其不死,並賜以六品軍功頂戴。馬占鰲求撫,正中左氏下懷。左宗棠自入甘以來,親眼看見了這個偏僻大省吏治糜爛,更兼軍營腐敗,「甘肅之軍,不能衛民,反以擾民;甘肅之官,不能治民,反激民為亂」。他疾呼重新整理吏治,起用新人,以改變西北邊政。他認為甘肅相安,必須「以甘人制甘」。他「所至之處,亦常極力訪求」,希圖在甘人中尋找合適的代理人。此刻,馬占鰲兵勝投降,他當即准予收留,並私下對幕僚說:「馬占鰲固回中之傑,其子亦非凡品,將來彈壓河州,其在馬氏父子乎。」
左宗棠將河州反清起義軍收編成馬旗三隊。馬占鰲轉眼間變成了清軍馬隊的中旗督帶,重新跨上了戰馬,操起屠刀去屠殺自己的同胞和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就這樣,馬占鰲等人從回民起義的領袖變成了清朝政府鎮壓回民起義的幫兇,成了清政府「以回制回」的工具。
四
金積堡失陷、河州降清之後,西寧成了各路起義軍惟一的退守之地。陝西白彥虎部於金積堡失敗後,投奔了西寧,與西寧義軍首領馬桂源、馬本源兄弟連兵御守。同治十一年(1872年)七月,馬占鰲率領馬旗三隊參加了攻打西寧的戰役。十二月,西寧城破。清軍人城後,對鄉民百姓大肆殺戮。馬桂源兄弟節節潰退,實在走投無路,只好派人向前往收復循化的清軍馬隊督帶馬占鰲求救。穿起清軍戎裝的馬占鰲,此時對昔日的起義兄弟不僅不救,反而將計就計,誘捕了馬桂源兄弟。為掩蓋當初河州、西寧兩地義軍相互串聯的諸多秘密,馬占鰲竟用煤煙將兩人熏啞,然後解往蘭州。馬氏兄弟押至蘭州後被殺害。
與河州西鄉僅有一水之隔的循化,是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撒拉族反清首領蘇四十三的故鄉。當地的百姓們是一群血性漢子。同治初年的反清鬥爭中,循化撒拉族人曾給了馬占鰲的河州義軍以有力的支援。但馬占鰲此時立功心切,再也顧不了許多,率騎兵剿殺了循化撒拉人的反清武裝,殺死各工首領數十人,百姓數千名。黃河臂彎裡美麗的循化,流淌著撒拉人的血。
馬占鰲的行為,激起了河州鄉民極大的憤恨。當初與馬占鰲一起造反的南鄉首領閩殿臣,再次率領憤怒的鄉民百姓起事,攻佔河州,焚燬馬占鰲在河州的老屋,到處尋殺馬占鰲。剛剛處治完循化人的馬占鰲,聞訊從積石關峽谷殺回河州,攻入城內,抓獲閩殿臣,將其炮殺於市。河州一戰,閩殿臣率領的二千多鄉民百姓全部戰死,無一降者。
五
對歷史來說,馬占鰲的崛起還具有另一層意義:從他起始,河州西鄉的這三支回民家族步入政界漸成氣候,逐步掌握了甘、寧、青三地政權,成了清末、北洋政府、民國時期三代不倒的軍閥藩鎮,擁兵自重、割據一方、自成派系。馬占鰲本人並沒有當上什麼大官,甘肅平定以後,左宗棠抬棺西進,去收復新疆。馬占鰲留守河州,不久病故,至死不過是河州馬隊中旗督帶。但他為部將馬海宴、馬麒一支,兒子馬安良一支,及另一支河州回民武裝馬福祥、馬鴻逵們鋪平了通往官場的道路。他死後。由馬安良統帥舊部。光緒年間,馬安良因鎮壓河湟起義,再度屠殺起義的回漢人民而大受清廷賞識,授銜花翎副將總兵銜,賞穿黃馬褂,一躍成為西北最有實力的軍閥。慈禧太后西逃時,馬安良作為慈禧太后非常倚重的將領,奉急詔率軍趕赴西安護駕。辛亥革命爆發後,各地紛紛宣佈脫離清廷。馬安良作為清廷所剩不多的幾個鐵桿疆吏之一,率甘軍攻打陝西革命軍,企圖保住西北一域,助清廷伺機東山再起。未及攻至西安,清廷宣佈退位。這位失了主子的軍人敏銳地意識到,當此亂世,實力決定一切。回甘後,他招兵買馬,軍力大增。民國初,革新浪潮波及西北。馬安良擁兵擅權,對新政陽奉陰違,派人刺殺了對他的專權提出質疑的民主人士、甘肅議會議長李鏡清。憑借手中的「精銳西軍」,馬安良左右政局,權傾甘省,被人稱為「西北天子」。後來統治青海的馬麒、馬步芳父子和統治寧夏的馬福祥、馬鴻逵父子,也都曾是馬安良麾下的部將。
但馬占鰲一系卻率先敗落了。馬安良病死後,他的兒子馬廷黝統帥一部分舊部,任涼州鎮守使。馬麒與馬福祥則分統一軍,分別佔據青海、寧夏。比起乃祖乃父的有城府、善機變,馬廷黝畢竟嫩了一些。民國初年,馮玉祥率國民軍入甘,在地方軍閥與國民軍爭奪甘省控制權的複雜政治角逐中,馬廷勃與弟弟馬廷賢、馬麒部將馬仲英貿然發動武裝叛亂,向國民軍開火。事敗,馬廷黝被馮玉祥處死,馬廷賢隻身亡命,精銳西軍瓦解。馬占鰲、馬安良家族從此退出了政治舞台。而老謀深算的馬麒,作為「河湟事變」的真正主謀,卻始終躲在幕後;隱而不發,靜觀事態的變化。看到國民軍佔了上風,他竟派兒子馬步芳率部隊追殺馬仲英,將其逐出甘肅。馬安良、馬廷黝的勢力一倒,馬麒、馬福祥趁機收羅其殘部,擴充實力,分別成了青海、寧夏兩省的巨魁,從此形成了「青馬」、「寧馬」各據一方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