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的流行語,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套過來,不怕皇帝,就怕皇帝愛寫詩。皇帝寫詩,得有人給他修改潤色,做這個活計,用德國大詩人歌德的話來說,就是給皇上洗髒襯衣。
皇帝的髒襯衣不好洗。不是皇帝的襯衣特別髒,而是襯衣的主人是皇帝。喜歡會作幾首歪詩的皇帝,大有人在。算起來,最喜歡作詩的皇帝有兩個,一個是隋煬帝,愛詩愛到臣子有佳句者,嫉妒得要取他的性命。另一個是清朝的乾隆皇帝。
隋煬帝有沒有人給他洗髒襯衣於史無征,但乾隆有。比較有名的一個,名叫沈德潛。此人是清朝大臣中的九老之首,活到九十七歲,在今天也算長壽。不僅活得長,而且位極人臣,官拜太子太傅,清一朝,能有這個頭銜的人像白烏鴉一樣稀少。沈德潛活得長,但發跡卻很晚,考上進士,進入翰林那年,已經六十七歲皤然一老了。不過,科場蹭蹬的沈德潛,卻是一個名滿江南的老名士。此公到八十多歲退休(致仕)之前,一直沒有離開皇帝的身邊。如此好運的沈德潛,唯一的憑借,就是自家的一手好詩,以及低調而且善於迎合聖意的老道功夫。因此,有人認為,沈德潛其實是乾隆的槍手,乾隆的詩,實際上是沈的手筆。不過,看過一些留下來的乾隆御制詩之後,我覺得沈給乾隆的詩修改潤色應該沒錯,清史稿也說,他曾為乾隆校正《御制詩集》。但捉刀代筆好像不確,因為乾隆的詩實在太差,有的像張打油,有的則像散文碼齊了押韻,實在不大可能出自一個詩壇老手的手筆。
皇帝襯衣不好洗,原因是凡是皇帝,就不想承認自家的襯衣也髒過。還總是擔心洗襯衣的人,把這等事跟家裡人說,有朝一日透露出去口風,自家臉上不好看。
老名士兼老大臣的沈德潛,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十幾年伴君伴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沒有透露半點「給皇帝改文章」的得意,由此掙來了逐年增加的恩遇,功名利祿,死了之後謚美號,立祠堂祭祀。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名士活的時候總算安然渡過,但翹了辮子以後,還是出事了。
出事的原因,是老名士雖然已經變成了老大臣,但虛榮心卻並沒用真的丟到長白山去,無論如何,給皇帝改文章都是難得的榮耀,當時不敢說,卻不想從此被湮滅掉,因此,沈在自己的遺稿中,還是留下了表明自家榮耀的明確痕跡。不想,老名士想傳之後世的,恰是皇帝所格外忌憚的,沈德潛死後,乾隆藉故從沈的家人那裡,騙來了沈的遺稿,這下兩邊的餡都露了,皇帝被氣了個半死。找了一個茬,「奪德潛贈官,罷祠削謚,僕其墓碑」,就差掘墳鞭屍了。這個茬,有人說是沈德潛詩題曰黑牡丹者,有「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之句,可以上綱上線牽強扯成不滿「本朝」的勃逆言論。也有一說是沈德潛給某舉人的文集做過序,而這個文集後來被人檢舉,有關礙文字。
其實呢,但凡是個人,舞文弄墨,總免不了有不怎麼樣的地方,寫詩更是如此,找人修改,本是尋常之事。然而,這種百姓的平常事,到了皇帝那裡,就一定有麻煩,因為皇帝是聖上,一生下來就不能有錯,臣子們明明知道皇帝其實也寫錯別字,也出臭詩,但一定要給皇帝事先抹平,如果抹不平,那就錯也不錯,將錯就錯。比如乾隆給靈隱寺題字,把個靈字(靈)上面的雲字頭寫大了,下面不夠寫了,於是臣子就出主意改題為雲林禪寺。乾隆把滸墅關看成許墅關,把西川看成四川,臣子們就把地名都改了,一直沿用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