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了二十多年的文物考古、歷史研究，各個時代的考古發掘報告也看了不少，但看考古報告而使人落淚，這還是第一次。它，就是陝西省考古研究所周春茂、閻毓民兩位先生發掘編寫的《臨潼零口村》。1995年冬，考古工作者在西安以東49公里的臨潼零口村，發掘了一處新石器時代遺址。其中的一座單人墓葬（考古編號M21），使常年跑野外、挖過許多墓葬的考古人震悚了。

這座墓坑呈圓角長方形，長1.60米，寬0.60米，深0.40米，頭骨距地表3.25米。仰身直肢一次葬，頭向60°(南偏西)。骨骼保存基本完整，但受到嚴重的損傷。

零口姑娘墓葬照片

骨笄插入零口姑娘第二腰椎照片

 
零口姑娘肋骨損傷照片
 
 

 
 
 

屍骨上共有35處損傷，其中骨叉損傷12處，骨笄損傷15處，骨鏃損傷2處，致傷物不詳的損傷6處。這些損傷分佈於顱骨、脊椎骨、盆骨、骶骨及肢骨等許多不同的骨骼、不同的位置、受力於不同的方向。保存在屍骨內的凶器共18件，其中骨叉、骨笄各8件，骨鏃2件。

零口姑娘顱骨正面照片:
 
 

 
 
 

殺害零口姑娘的凶器——骨叉:
 
 

 
 
 

致傷物不詳的損傷6處，多發生在上、下肢的關節部位。左手骨幾乎未存。兩肱骨直放於肋骨兩側。橈骨上端的部分未見。橈骨、尺骨移位並與肱骨不相連接。左側肱骨下端無存。橈骨上端未見，並與肱骨相距12厘米。

骨器損傷29處。系由骨鏃、骨叉和骨笄等銳器刺切造成的損傷，以椎骨上最多。其位置是顱骨上一處、椎骨上17處、肋骨上1處、髂骨上2處、恥骨上1處、骶骨上3處、盆骨內3處系骨器由會陰部刺入，但並未形成骨骼損傷。29處損傷中，骨叉損傷12處，骨笄損傷15處，骨鏃損傷2處。

殺害零口姑娘的凶器——骨笄、骨鏃:

骨器損傷的朝向（骨器射來的方向）是：前右方9處，前左方12處，後左方2處骨叉傷。合併後為右面15處、左面14處、前面22處、後面7處。

以上骨骼損傷的位置、朝向、形狀、大小、嚴重程度等都不相同，不是自殺或一個人所能做到的。結論是：死者是被多人以暴力殘殺，骨骼損傷均未見癒合跡象，表明受傷者很快就死亡了。經鑒定,死者為女性,年齡僅有15-17歲，墓葬的年代距今6450-7300年。

自頭骨至盆骨, 共被插入18 件骨器,還有有笄、鏃、叉等, 其中有4 件器物是從會陰部插入盆腔的，換句話說就是從陰道插入的。發現時, 有些骨器仍然插在女孩的骨骼內。

一個17 歲左右的少女, 肘、膝均被扭斷, 左手無存, 自頭骨至盆骨插入18 件骨器, 有些器物至今仍插在骨骼內, 其殘忍程度難於言表。這樣的狀況, 在國內外的墓葬資料中, 都是十分罕見的。她到底是違犯了本族族規，還是外族禁忌? 是被謀害，還是戰死，或是遭族人誅殺? 或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所致。而在她傷害她的凶器中，有骨笄,這在過去一直被認為人類的裝飾品，而在M 21 中似乎是用作武器,其間聯繫何在?

陝西臨潼零口遺址第二期遺址17歲少女被被插入骨針，圖為骨針插入恥骨（局部，圖源《考古與文物》1999年第6期）

1996年1月，我們震驚地看到了這位少女的部分椎骨，並把她寫入了《中國文物地圖集·陝西分冊》（下冊P73）。當時是這樣寫的：「在其12號墓（當時的編號）中，一具少女骨架的3根肢骨被扭斷，左手無存，從頭骨到盆骨插有17件骨鏃或骨笄，有的還穿在骨骼之中，極為罕見，從中可見當時懲罰手段之殘酷。 」看了發掘報告，才知道錯了，凶器不是17件，而是18件。

感謝周春茂、閻毓民兩位先生，他們親手挖了這位少女的墓，並用了遠遠超出一般墓葬的6000字和一圖、一表、24張照片，記錄了墓地、死者骨骼和骨器的情況，忠實地反映了遠古的那一頁歷史。

讓我們把考古標本還原成人，把目光回到7000年前渭河之濱那個部落的「盛大節日」。

日出時分，少女被帶了出來，她可能是一位極美或極醜的人，也可能是一位殘障人士（民族學資料顯示，許多原始部落認為，這類人最有可能被魔靈附體，給部落帶來災禍）。對少女的殺戮至少經過了四道程序：

1、幾個男人用木棒和石斧打。這時的少女尚未被捆綁，她抵抗著，用雙手護著頭。粗大的木棒和石斧打斷了她雙手的手腕、雙臂和雙腿。

2、幾個男人按住少女，用鋒利的石刀割下她的左手，捧給坐在高處的酋長。酋長念著咒語，將沾滿鮮血的手掌用石錘砸扁，投入火中。

3、少女被剝去衣服,捆綁在一根木柱上，幾個男青年在不遠處用鹿筋弓向她瞄準,十餘支箭射中了少女。男青年上前拔出骨箭，有2支箭稈被折斷，骨鏃留在了少女的胸內和腹內。

4、血肉模糊的少女還有氣，她還沒有死。酋長一聲令下，除過孩子，整個部落的男、女、老、少群起上前，男人用骨叉，女人用骨笄，戳刺少女的頭、臉、身體和四肢。由於用力過大，至少有18件凶器折斷在少女體內，其中用力最猛的8件深深地插在骨骼裡。

現場可能還唱著，喊著，一幅多麼熟悉的畫面。

需要說明的是，在7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早期，鋒利實用的骨叉、骨鏃、骨笄還是比較珍貴的。在原始部落，除骨鏃外，一個成年男子的武器，一般每類也就兩三件。打獵時，刺入動物體內的骨矛、骨叉、骨鏃一般都會拔出來重複使用。18件骨凶器折斷在少女的體內，甚至插在骨骼裡，除過證明用力之猛、仇恨之深，還說明傷害少女的凶器要遠遠多於18件，行兇者要遠遠多於18人。報告稱，少女屍骨上共有35處損傷，注意，這僅僅是可以看到的骨骼損傷。除此之外，少女受到的肌肉損傷應該有數百處，參與行兇的可能有近百人。

哪裡來的那麼大仇恨！

　　從報告看，當時的零口人住在比半坡還要簡陋的半地穴式的草拌泥房子裡，以農業種植謀生，也飼養一些豬，歉收時，就進行打獵（主要是鹿）和捕魚。墓葬的隨葬品不多，也談不上珍貴。這個距離階級的門檻還有兩三千年的部落還遠不富裕，這就是這幕悲劇的大背景。

關於少女的死因，報告作了一些推測：宗教祭祀、戰爭的俘虜、違背婚姻等方面的族規、情殺或仇殺、割體葬儀等。其實原因並不重要，退一萬步講，就算少女因為宗教（原始宗教）、部落戰爭（殺了人）、道德等原因犯下了滔天的罪行，她就該遭受這樣的懲罰嗎？沒有任何理想高尚到可以去傷害一個人的心，更不要說去剝奪一個人的生命。

在遠古人當中，基於血緣的親情也會產生愛（半坡遺址裡埋在房屋近旁的嬰兒甕棺，就被一些學者解讀為親情的愛），但這愛是排他的，與動物之間的舔犢之情沒有本質區別。貧窮和愚昧，帶給人們更多的是仇恨。甚至絕大部分的宗教，也不會帶來無條件和普世的愛。

難怪霍布斯在《利維坦》中說，仇恨是「人類和其他一切動物的天性中根深蒂固的弱點」。難怪巴斯卡爾在《思想錄》中說：「所有的人都是天然彼此仇恨的」。難怪人們開始仰望十字架上那具血肉模糊的33歲的軀體，2000年前，他說了一句改變世界的話：「愛一切人，包括你的仇敵」。

受階級鬥爭理論的誤導，我們一般都認為，冷漠、敵對、殘酷的傷害和仇殺，只會出現在敵對的階級之間，同一個階級內，至少在同一個下層（受壓迫、受剝削的）階級內是不會存在的，更不要說在沒有階級的原始社會了。看了報告才知道，錯了。「人之初，性本善」，也錯了。「與人鬥，其樂無窮」，更錯了。

世界越來越小，在人們常說的這個地球村裡，人與人之間的差距要遠遠大於人與獸類的差距。在有人為廢除死刑、環境污染、動物滅絕奔走呼喊的同時，人吃人、婦女因為燙髮而被眾人用石頭打死、因言獲罪等現象還堂而皇之地存在於一些地方。「木桶理論」同樣適用於人類的文明：將一個民族的整體文明水平哪怕提高一小步，可能要經過幾百年甚至幾千年，而將一個民族退化成野獸，往往只須一個黃昏。

將人倒退回獸群，原因可以有許多：貧窮和飢餓、貪婪和慾望、甚至是理想和信仰，一種冠以「高尚」、「正義」的理想和信仰。因貧窮和飢餓，我們看到，明代末年《備陳大饑疏》裡的易子而食；因貪婪和慾望，我們看到，當今社會裡父子、母子、兄弟、夫妻之間的殘殺；因理想和信仰，我們看到，中國的幕幕慘劇和幾年前美國遭遇的「911」。社會在發展、進步，石斧、石鏟變成了機器、電腦，骨矛變成了核彈。但在另一方面，我們的進步卻顯得那麼蹣跚和蒼白。

科學不行，技術不行，文化教育呢？立刻想到二戰時橫掃歐洲、血腥屠殺猶太人的法西斯德國。在當時，德國的大學生比例和教育水平都位於世界第一，受過良好教育的納粹軍官，在按下集中營毒氣室的操作按鈕時，還陶醉地聆聽著貝多芬的鋼琴交響樂。以致於在戰後的美國，這一現象成為各大學和研究機構的重要研究課題。在我們中國，從小教育孩子：「要有良心」。我們罵人，最重的一句是「喪盡天良」。有用嗎？

將歷史濃縮，7000年竟像是昨天。誰敢說，我們今天人的血管裡，已經沒有了零口爺爺、奶奶們的血。

魯迅先生痛感，中國的二十四史就是一部吃人的歷史。如果說，新石器時代的考古發掘報告也等於一部二十四史的話，那麼，《臨潼零口村》就是這部吃人史的第一章。這一幕之後，中國社會就極盡了殺人、虐人之能事：

有了人殉——強迫到你「自願」死亡！有了炮烙——燒掉肉體和企圖毀滅思想！有了車裂——讓你身首異處！有了坑人——坑儒、坑降卒，坑掉一切違背自己利益的人！有了人彘——使人變成非人，豬狗不如！有了請君入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樣的歷史延續、其中的原因，能有多少人看透？而《臨潼零口村》報告僅僅印了1500冊，讀到的可能就是文物考古界的幾千人。我們想，應該讓十三億人，不，讓五十億人都知道世界東方的這位少女！

限於當今的考古科技水平，我們無法知道這位少女的名字，也永遠不會知道這一酷刑的直接原因。但是，作為一個自詡的文明古國的一員，我們應該記住在中國人的進化史上，由我們祖先演出的這一幕。龍應台女士說得好：「用什麼態度面對自己的歷史，以什麼手段去對待人民，每一個最細小的決定，都繫在「文明」這兩個字上頭。經歷過野蠻，我們不得不在乎文明」。

我們認為，以「零口姑娘」為標本，追溯酷刑的根源，應當進一步對少女的骨骼進行鑒定，包括DNA鑒定，確定少女的人種、遺傳基因，乃至身高、胖瘦等體貌特徵、疾病史等等，並將少女的頭骨復原，為少女塑像——如一座紀念碑般使其永遠銘刻在我們心中！當然，這座紀念碑也是「恥辱柱」，記著我們祖先（爺爺、奶奶）的恥辱，這恥辱是中國人的，也是全人類的。

1995年6月，德國總統科爾在以色列猶太人殉難者紀念碑前雙膝跪下，1998年，聯合國將奧斯威辛集中營公佈為世界文化遺產，這標誌著整個歐洲和大部分世界已經記住了奧斯威辛。中國的路還很長，在記住奧斯威辛以前，我們應該首先記住「文革」，記住朱元璋的活剝人皮，記住秦始皇的焚書儒坑，記住零口！

附：零口姑娘（M21）考古 線圖、表

零口姑娘墓葬平面圖

3、零口姑娘骨骼損傷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