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消失的獵頭部落:雲南西陲佤山深處的佤族人
這棵據說已經上千歲的參天榕樹是英克寨的入口,寨子裡的人們由此進入祖輩們賴以為生的密林,如今又從這裡走出大山,進入現代社會
獵頭血祭,從人類文明中一個堪稱普遍的現象,變成今天幾乎絕跡、連記憶都已模糊的「隱私」,已經走過了幾千年的歷史。位於雲南西陲佤山深處的佤族人,在上世紀初還殘留著這一習俗。「木鼓響,人頭癢」的俗語,曾在佤山中流傳。今天,當獵頭祭神的傳統已成往事,沒有了木鼓的佤山人如何適應滾滾向前的時代車輪?
清晨,英克寨被一場大霧籠罩。濃重的霧氣夾帶著濕寒在樹木與寨子之間穿行,讓一切變得飄忽不定。在霧氣中待的時間久了,便感覺有幾分噁心和呼吸不暢。臨近中午,濃霧依然不肯散去,它們撕扭著從四面湧來。男人們都聚集到巖山家裡,商量是否應該按原計畫開工。今天,是巖山起新房的日子。
冬日的佤族山寨,雲霧蒸騰是極為平常的事情。可英克寨位於佤山之巔,是富巖鄉最高海拔之地,平日裡始終晴朗著、居高臨下俯瞰著腳下的雲海,即便偶爾起霧,也會很快散去。今天這霧起得不祥,來得鬼祟,新房還要不要按原計畫起建?男人們的目光開始躲閃,語氣也變得含糊,外人如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在場不合時宜。
在巖山的堅持下,新屋還是在中午開工了,我懷疑只有半天是否夠用。按佤族傳統,起新房全村都會幫忙,並且必須在一天內完成,否則不吉利。
新房選址在寨子中心,勉強夠塞進一座小茅草屋,除了讓小路消失,讓寨子更加擁擠,倒也不會帶來其他改變。佤寨的佈局原本就是因地勢而定,山地起伏不平,巴掌大的平地都少見,需要人工整平,才能在上面起吊腳樓。土質比想像中要疏鬆,幾鏟下去就露出了岩層,頁岩翻書般一片片翻起,又移到低矮處,墊起一道地基來。我看了一會兒,決定先四處逛一逛。英克寨是雲南阿佤山區腹地一個村莊,它
東靠西盟的翁嘎科鄉,西側緊臨中緬邊境,只有12戶人家。十幾棟吊腳樓隨山勢上下錯落,巖山即將拋棄的老屋位於寨子的最高處,屋後緊挨著一叢密林。老屋宏大高敞,佔據著寨子的最佳視野,與其他的茅草房相比,甚至有點卓爾不群的味道。我不明白巖山為何急於離開這裡,去新建一座狹小的新居。正在奇怪,不想巖羅在後面叫住我:「林子裡不要去!」
58歲的巖羅是巖山的弟弟,英克寨的會計,也是寨中會說一點漢話的佤族人。四年前我第一次來到英克就住在他家,這次再回來,巖羅儼然以我的保護人自居,帶著我四處轉悠。老人們也都記得我,這使我更加無拘束。
「為什麼林子不能進?」
「哪裡都去得,就這裡去不得。」巖羅遲疑了一下才說,「進去了會死人,會發瘋,有鬼,這是鬼林啊——」
「寨子裡沒有人敢去的。以前兩個人進去過,一個砍了樹,出來就死掉了,還有一個發了瘋。沒有木鼓了,鬼什麼都不怕。」
木鼓是佤族通天的神器,佤族人相信,自然界裡鬼靈無處不在,佤寨的安寧,要靠木鼓溝通神人的力量,但木鼓必須經過人頭祭祀才能具有神力。佤山有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諺語:「木鼓響,人頭癢。」 每年春播秋收時節,也要去獵獲人頭,以求豐收或報答谷神。獵得的人頭被裝進竹子編織的籮筐裡,放在木鼓房祭木鼓,兩三年後又要獵新頭,舊人頭就要送到鬼林,林子中栽有一排供放人頭的木樁。解放後獵頭被漸漸廢除,木鼓與木鼓房也逐步消失,但萬物有靈的信仰和鬼林禁忌依然存在。
鬼林就是移供人頭、祭神的地方,一切神鬼、精靈可以和人在此相遇。並非巖羅所言那麼簡單,我有些興奮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瘋子還在嗎?」
「曉不得了,都死掉了。」
「木鼓房沒了,它以前建在哪裡?上次你們說獵人頭,獵的人頭還在嗎,是放在鬼林裡嗎?」
巖羅立刻警覺地望著我,又不安地回頭瞅了瞅下面幹活的人,一口否認曾經說過獵頭的事情,又說記不得木鼓房在哪裡。我的提問既出乎他的意料,又令他疑慮不安,在再三告誡我千萬不能進鬼林之後,他匆匆跑到下面人群裡,去造新屋了。
鬼林就在咫尺之遙與我對視。荊棘、箭竹、芭蕉和枯籐在老林外圍糾結纏繞,林中雀聲啾啾,一頭小豬從林中鑽出。人頭還在林子裡面嗎?「千萬不能進去,會把鬼帶回來的,有禍事的——」巖羅的聲音在身後遠遠響著。
濃霧依舊不肯完全散去,或許是心理作用,從鬼林裡噴湧而出濃霧更顯蕭殺之氣,陰森森地使我脊背有些發涼。這種涼意如此熟悉,將我帶回四年前初入佤山時,所經歷的震撼、驚嚇和疑問之中。
四年前,我在滇西南旅行,結識了西盟縣的彝族女生小梅。見我一人跑到這裡,她主動要求帶我熟悉地形,原來她曾在縣裡當過義務導遊。小姑娘告訴我,從前佤族新建村寨,都要先蓋木鼓房,拉木鼓,只有拉了木鼓請天神「木依吉」進寨保佑,才能建房立寨。經歷了「文革」之後,整個佤區只有猛梭鎮留有木鼓、木鼓房了,「而且還是全世界最大的木鼓呢」。的確,猛梭有一個直徑超過兩米的大木鼓,還有成排嶄新的木鼓房,可誰都能一眼看出,它們是為吸引遊客而仿製的。
鑒於小梅的熱情,我還是聽從她的建議去龍摩爺一遊。在過去,龍摩爺是西盟地區佤族舉行剽牛和祭鼓儀式的中心。「那可是佤族的聖地哦,」她再三向我強調。可是在經歷了木鼓房的失望之後,我心裡卻不以為然。
繞猛梭龍潭而行,我們走出蘆葦叢,行至山腳,天色已黑。藉著微光沿山谷中的一條林間小路向上,長滿青苔的石階滑膩異常。我正在心裡後悔不該來什麼龍摩爺,小梅突然停步不動,我抬起頭,剎那間驚呆了。
牛頭,目力所及之處全是白骨森森的水牛頭。我們站在一塊只有幾平方米的平台上,兩邊的懸崖上、樹上、石頭上、木樁上、祭壇上都掛滿了牛頭,足有上千個。許多牛頭佈滿苔蘚;有的樹幹從上到下掛滿了牛頭;有的木樁、樹幹腐朽後轟然倒地,牛頭滾落在地,掉進水中無人理會。在牛頭的包圍中三、五成組地立著竹樁,頂部紮著錐形竹籠,裡面黑乎乎的似乎盛著什麼東西。
四下裡一片死寂,溪水的聲音被放大數倍。竹籠的大小突然讓我意識到了什麼,頭皮發緊,一股寒氣衝了上來。只聽小梅一聲尖叫,拔腿就跑,我也跟在她身後,飛也似地衝了下來。回到旅館,小梅才告訴我其實她以前從來沒有去過龍摩爺,只是聽說過,否則不敢天黑後進入山谷。而那些高高樹起的竹樁,應該就是傳說中的人頭樁。
幾天之後,我離開西盟,繼續向西南的佤山深處行去。在孟連,三個拉祜族姑娘把我指向了英克:那個中緬邊境上的佤寨幾乎與世隔絕,只有密林中由佤人的光腳板踩出來的小路能通向那裡,你得自己背菜翻山進去。
在英克寨的第一夜,我被單獨安排在村口一間小泥屋裡過夜,牆的上半部分是枯枝編成,屋頂望得到星辰,夜風在房間裡穿行。
次日晚飯時分,英克寨的會計巖羅請我去了他家,老人們都在,他們帶著白酒和煙鍋,圍著火塘擠坐在地上。老人示意我盤腿坐下伸出雙臂,拿雞蛋在我手臂上滾動良久,將麻繩在我雙腕繫了死結,三人挨個來過。然後又要我將竹筒中的酒倒於掌心,立肘,酒液直衝肘心。這是佤族判斷陌生人是否值得信任的方式,如果酒液不能流到肘窩,就證明我是不受歡迎的人。直到此時,我終於第一次看見笑容從眾人臉上展開,我大舒口氣,從進寨子時一直緊緊懸著的心開始慢慢放了下來。
在酒精的作用下,不一會兒氣氛就變得熱烈起來。我漸漸發覺氣氛開始不對頭,老人們的神情中混合著某種莫名的壓抑和興奮,有意壓低聲音談論著什麼,時不時揮動雙臂配合手勢,甚至有些興高采烈。我搖搖身邊的葉滿老師,悄聲問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葉滿老師是幾里外佤寨小學的女老師,一個剛滿20歲的佤族姑娘。當晚她和一位男老師提了一瓶酒來到巖羅家裡,自願擔當翻譯的職責——我這個陌生人到來的消息傳得很快。葉滿猶豫著、吞吐著,顯然不願意回答我的提問,我卻一副不達目的不甘休的勁頭。她終於開了口:「他們在談獵人頭呢。」
話起頭了葉滿就慢慢給我翻譯起來:「我們阿佤以前要用人頭祭地,那樣谷子才長得好……頭砍下來,手和腳也剁下來敲木鼓……頭髮用刀割下來,拴上鈴鐺掛狗脖子……不砍拉祜族,他們比我們還窮,不好,要漢人和傣族的最好……要砍女人的頭,頭髮越長越好……緬甸那邊的還來砍,砍我們呢……」
阿佤女人們開始環起臂膀跳舞、唱歌。她們反覆吟唱著,又拉我起身加入到舞蹈的圓圈裡,聯臂,頓足,扭腰,起胯,甩髮。在接近中央火塘時,一個老婦突然斜衝過來按住我的雙肩,捧住我的臉,再從我的頭頂開始一點一點地在我全身遊走,直至我的足腕;她的手很重,狠狠地擠壓著我,彷彿要把我的魂魄從我的身體裡擠出來;她的眼睛逼視著我,充滿渴望。
我站著不動,任她的手遊走在我身上每一處。很痛,又似乎感覺遲鈍,竟也沒有感到恐懼,但我 心底明亮如拭 :她喜歡我,想留下我的生命、我的福氣和我的靈魂。佤寨的這一夜,如此漫長、神秘。
巖山的新屋終究沒有能在天黑前蓋好,人們只是挖好了地基,黃昏時分便聚集在巖山的兒子家吃飯。巖山家殺了一頭豬,請幫忙建房的村民放開肚子好好吃一頓。每人都分到了一塊豬肉和幾節血腸來就白米飯。剩餘的被女人們一份份送往各家,無論多少,全家老少都能分到一點,完全按照傳統進行。
酒足飯飽,人們依舊圍坐在火塘邊,可再也沒有人唱歌、跳舞和聊天了。村裡有了電視,所有的人都盯著它,哪怕一句漢語也聽不懂,照樣看得津津有味。我特地去了兩里多外的村子裡買了四瓶白酒,還請了小學老師巖趕做翻譯。趁著全寨男人都在,我決定開門見山。白天在建房的工地,我就已經開始詢問人們對木鼓與獵頭知道多少。老人們對我的問題避而不談,而巖羅似乎開始刻意與我保持距離。年輕人則一臉茫然,一律回答不清楚:老人平日不說,喝了酒說點,可誰愛聽老頭子的酒話呢,「都是搞迷信」。
「不是我們不相信你,這兩年寨子裡有許多怪事,也不敢說給鄉里,更不能說給其他人。窩朗(管鬼和管木鼓房的人)早就沒有了,摩巴(巫師)也沒有,不知該問誰。大家都害怕得很。」巖羅終於開了口。
1996年60多歲的巖差進鬼林後發了瘋,見樹砍樹,見人砍人。過了兩年一個聲音命令他去燒木鼓房,木鼓房早就破爛不堪沒人管了,燒木鼓房時也連累燒掉了整個寨子。幾年後,巖山在木鼓房遺址上建了自家的新屋,起先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但從去年起,單單這座屋連續兩次遭了雷擊,巖山被擊倒在地,昏迷了幾個小時。為了請神求平安,就在屋外立了牛頭樁。
可接著屋裡突然出現了三個碗口大小的地洞,深不見底,有老鼠、蛇等鑽進鑽出。巖山害了怕,才想起屋子是起在原來的木鼓房上,牛頭樁也是立在曾經立人頭樁的地方,所以無論如何也要另起新房。前天夜裡大榕樹上兩次出現怪事:三個扁籮大小的「鬼」在大榕樹上發著強光,照得白天一樣亮,寨子裡許多人都親眼見到的。今早的霧也凶險,怎麼就今天起新房遇上了呢?木鼓沒有了,鎮不住鬼,外人來得多也帶來了不好的東西。
「有些東西,看又看不見,摸又摸不著。不相信你去進鬼林,轉去轉來,你都難於轉出去。如果你一定要抬東西回來,大風就會來撞你。不相信你做了看,有東西就會來撞你、整你。搞不好危及人類,世界都發起災來!」
人們七嘴八舌地跟我說了起來。圍著忽明忽暗的火塘,他們又似乎在說給自己。不比上次談獵頭談得自娛自樂,這次70歲的巖山和寨子裡最會講老故事的72歲的巖龍,開始認真回憶,而在一旁靜聽的不僅有我,還有英克的小伙子們。
「獵頭是帝國主義特務害我們,騙我們獵的。打倒帝國主義!」巖龍大喊一聲口號後,才開始了他的故事。
「英克」的意思是「遷徙過來的寨子」。100多年前,因為部族仇殺,英克的佤族人由緬甸南康武遷徙過來這裡,那時候這片林子裡「鬼」多得很,血祭和仇殺從來沒有停止過。上世紀40年代,寨子裡還獵過一次人頭。
那是在中午,摩巴做了很多儀式,然後在村外的路邊壘鍋做飯。有一個叫老李的販鹽巴的漢族商人路過這裡,用腳踢我們的鍋子和火,巖文就跳起來從背後把老李殺死,又用砍刀把他的頭砍下,裝進帶來的人頭挎包。出去的男人們離寨很遠就放槍,寨子裡的人聽到後就敲響木鼓,全寨人到寨門放鞭炮、唱歌子、跳舞迎接。砍頭回來,就像過年一樣。
「那個時候我(巖龍)還很小,不害怕,遠遠地用石頭敲人頭,家裡人就拉住我說不能這樣,人頭是我們的客人,客人來了要好好待他,要給它唱歌、送飯。」
「木鼓你曉得沒,見過不?」巖龍突然問我。在雲南民族大學的博物館內留有一對上世紀60年代從西盟岳宋寨帶回的木鼓,用整段木頭挖槽鏤空,鼓分公母一大一小,公木鼓用紅毛樹,母木鼓用麻公樹,鼓面挖有女陰形狀的洞。因為時間久遠和曾經頻繁的摩挲,木鼓散發出一種特別的黝黑、油亮的光澤來,館內工作人員告訴我,也許國內只剩這唯一的一對木鼓了。見我點頭,巖龍繼續講他的故事。
人頭拿回來後要抬著它繞木鼓房轉九圈,邊轉邊跳,要向人頭撒米、撒木灰,祈求賜福。抬在路上的時候還要用手去摸它,手上沾到了血也不能洗掉,就用血手抓飯吃,沾了血的米和木灰以後也要撒在每家的谷子地裡。人頭由窩郎放到木鼓房裡兩個木鼓中間的竹架上,竹架子長2米,上部編成圓形籮樣,是專供人頭的。寨子裡高興啊,敲木鼓,要喝酒唱歌一晚上的。巖龍說得興奮了,開始手舞足蹈。酒瘋子巖相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混合著嚴肅、激烈而神秘的氣氛,時時地盯住我的眼睛,用壓抑著的聲音對我說:「不怕、不怕,喝酒!」——在佤寨,你至少會遇見一個以上像巖相這樣的酒精中毒者。
「獵頭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沒有人頭來祭,木鼓就敲不響,神請不下,神會生氣鬼也來欺負人,莊稼也長不好,人和牲畜會餓死。」可英克人少寨子小,砍頭砍不贏,主要還是花錢買人頭,不好買到,買人頭是大家湊錢出來。還有花錢僱人來獵頭,如果那個人在規定時間內拿不回人頭,他就要把自己的頭賠給英克寨。還有一個是1952年解放以後的事情,時間曉不得了,兩個漢族商人在我們這裡做生意,一個把另一個害死了,我們聽說以後就找到那個人,把死掉的那個人的頭買了回來,用死人頭來祭祀木鼓、祭地。解放了,國家就不給獵頭了。
「獵頭我們從前確實有過,以前砍是對的,現在不砍了,也是對的。原來有的木鼓燒的燒,滾丟的滾丟,人頭也就不知道去哪兒了,都是搞迷信哇——」不知何時,電視已經關掉,黑暗使得佤寨的夜晚更加安靜。
巖山顯得不那麼憂心忡忡了,起身拉我去他的屋子裡,指「鬼洞」給我看。頭燈的照射下,碗口大小的地洞好像真的有寒氣呼呼地往上冒。尤其是火塘左側的洞口,與火塘上方吊掛著的一捆雞腿骨相呼應,連我也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難受來。而在屋外右側立了一根一人高的木樁,木樁頂部的竹篾緊捆著兩個背靠背的、白黃色的牛頭骷髏,在背後深墨色的莽林的映襯下,真有點毛骨悚然。我悄聲問巖山:「以前鬼林裡的人頭樁就這個樣子的嗎?」
「不是的。人頭樁上要刻人頭像,在頭像周圍劃一些斜方格,格子裡要塗石灰和牛血。木樁頂端要挖空,人頭就放在裡面,再蓋上一塊石板,莫要老鷹和野獸叼了去。」
「上次有個老女人使勁地摸我,從頭到腳地摸,是什麼意思?」
「她喜歡你呢,想要留下你。以後不要讓人摸你的腳了,對你不好,凶得很……人和人不一個樣子嘛。」
經過了這一夜,全村人給我起了個新名字:覺娜,在佤語裡,意思是「天上來的人」。巖羅則主動提出要帶我去他姐姐的寨子——英西寨,他姐姐葉格家要「做迷信」。
做鬼儀式從早晨八點殺豬、卜雞卦就開始了, 五位曾經做過鬼的老人集中在火塘的周圍,剔得極乾淨的豬頭骨掛在火塘左側的房樑上,被煙熏得發黑,看樣子有些年頭了。一大捆雞腿骨兩隻一對用細線捆成「V」字型,吊在屋簷下。雞腿骨是在算雞卦後留下來的,據說雞卦是佤族卜卦中最準確、最普遍,也是最難的一種卦。老人們就蹲在骨頭下面忙碌著,口中唸唸有詞。這是佤族的「做鬼吃」:拌有大米、小米、紅米、香料的拌飯,煮熟的豬肉和豬內臟,被分門別類放在新鮮芭蕉葉上包好,用草繩吊掛在室外屋簷下,等待鬼的享用。做鬼的對象,葉格家兩歲的孫女被父親抱了過來,由一位穿著胸口印有骷髏的黑色T恤的老婦餵了酒,用白色麻繩拴住額頭,再由父親替她吃一口「做鬼吃」的拌飯後,被送回床上。
小姑娘出生起就時常頭疼,葉格認定是一個叫「吉由」的鬼在孫女身上作祟,讓她的靈魂和身體分離。孩子的父親在看病吃藥總不見好之後,也就一心聽從老人的安排了。儀式之後,鬼享用的拌飯被分到在場的每個人手中,我也分到了一份捧在手裡,飯裡混有肉末,很香。人們開始坐在地上喝酒。
「接下來做什麼?」
「沒有了,就喝酒。寨子裡的人今晚不許出門,今天做鬼了嘛。」
「除了做鬼,什麼時候還會殺豬?」
「祭谷子就要殺了,要殺兩隻小豬、三隻雞和新收的谷子掛在火塘上,供給鬼。」祭谷,是佤族最神聖的一項宗教活動,通常都伴隨著獵人頭的「血祭」,他們認為只有用人頭祭祀,谷子才能長得好有收成。殺豬、殺雞是傳統的一部分,還是獵頭被禁之後的替代物?
「他們老人曉得獵頭的事情嗎?」
「都曉得嘛,他們參加過的。」
我狐疑地看了看進屋後一直給我解說的、英西寨年輕的小隊長——整個解說過程他都興致高昂,宛若節目主持人,他不停地建議我拍照,「可以打燈嘛。」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神情——可是老人們看起來年齡不過五六十歲,可能參加過獵頭嗎?!「你可不可以請他們給我講講?」「不行的,他們害怕的,會哭,今天做鬼了嘛,「什麼時候能講,你曉得獵頭不?」「我講不來。要再過一星期他們才能講。」
在佤寨的這許多天之後,我以為這場親歷的宗教儀式將會是一個高潮。然而預期中的神秘氛圍並沒出現,我甚至可以察覺出老人們在做鬼過程中流露出的生疏和試探。
小隊長拉我從屋子裡出來,走到寨口的榕樹下,突然對我說:「給我十塊錢好了,你今天看了做鬼嘛。」他停頓了一下,「不是我向你要錢,做迷信要給錢的嘛。」我看著他把錢塞進上衣口袋,覺得這場做鬼真的結束了。
佤山外的世界從沒有停止變化。獵頭血祭,從人類文明中一個堪稱普遍的現象,變成今天幾乎絕跡、連記憶都已模糊的「隱私」,已經走過了幾千年的歷史。我在圖書館尋找獵頭民族的線索,這才意識到西方的人類學家一直沒有停止過對它的研究。從歷史文獻和考古資料中你會發現,在遙遠的過去,獵頭活動普遍存在於亞洲東部和南部、南太平洋諸島、非洲、南美洲以及古代歐洲的凱爾特人和斯基泰人中間。
當代學者通常將獵頭習俗解釋為原始的靈魂崇拜,也就是說,獵頭部落通常傾向於認為人頭中包含著某種「靈魂物質」,通過佔有它,就可以獲得某種超凡脫俗的能力。
曾普遍存在於台灣原住民中的獵頭習俗在日據時代最後消亡;上世紀30年代,菲律賓的土著伊隆戈特部落在美國政府的干涉下停止了獵頭。在南美的亞馬孫叢林,至今仍有少數印第安部落保持著獵頭的傳統——這是我查找到的唯一一例仍然存活的獵頭習俗。
亞馬孫叢林中的大多數印第安部落已經改用替代品,甚至把假人頭作為工藝品賣給遊客。在印尼西南部的蘇拉威西,馬普隆多人用椰子代替人頭,繼續維持著他們的祭祀活動。在佤山,最後的獵頭事件出現在上世紀50年代。當時毛澤東主席與西盟的佤族大頭人巖坎商量能不能不砍頭,用別的東西代替。巖坎的第一反應是,祖上留下的規矩,不砍不行。根據史料記載,巖坎和中央政府經過反覆的協商,終於讓佤族人的獵頭習俗停止在1958年。
沒有了木鼓和人頭祭的佤山人如何適應新的現實?這個問題也許並不像它一眼看上去那麼「落後」和「原始」。時代車輪滾滾向前,傳統價值在「現代化」的巨輪下解體,這是我們生活在今天的每個人都不陌生的體驗。適應新現實是痛苦的,從佤山人的生活中,我彷彿看見了自己。
與巖富教授的會面更加深了這種感受。巖富是在北京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的佤族學者。從西盟回到北京,我決定去拜訪他。他身量不高,身材魁梧,據說酒量極大。說明了來意之後,巖富教授睜大了眼睛:「你這女娃膽子太大了!我們佤族人自己的學生都不知該怎麼研究獵頭。獵頭是說不清楚的。」
獵頭說不清楚,這是巖富教授的總體評價。他的擔心不無道理。讓他不能接受的是,佤族的文化豐富多彩,有多彩的民間傳說,富於魅力的歌舞,為什麼我偏偏要關心獵頭?在他看來,獵頭如何進入佤族的信仰體系,很難解釋。有一種說法是,這是古代中原的皇帝對邊疆民族採取的羈縻政策的一部分:遠方的強權製造了獵頭可保風調雨順的神話,然後灌輸給當地人,使他們永遠處於蒙昧狀態。
「獵頭這事不好說,就算說,現在也說不深刻。」巖富教授反覆強調。
然而佤族人向「現代」邁進的腳步已經無可挽回地將獵頭記憶遠遠拋在身後。最偏遠的英克寨如今已經通了公路,看電視成了寨子裡的人們最大的嗜好,出外打工的年輕人早已去過了北京、上海、深圳……
四年前,巖格去過上海,經歷了種種挫折,兩手空空而歸後,他發誓不再外出。
巖格蓄著一部山羊鬍,並且染成了黃色,我問他知不知道以前留鬍子的人頭會被必砍無疑——鬍鬚茂盛似乎象徵了長勢良好的莊稼。佤族人沒有敢留鬍子的。
「鬍子是為紀念嘛,老人家的話可聽得,也聽不得,他們嚇人的。」
「你進過鬼林嗎?」
「沒有。我敢的嘛,我帶你進去……還是不進去好,去那裡不好……不是我不敢去。」也許是為了轉移話題,他指著一個兩三歲模樣的小娃對我說:
「這個娃子是漢人。他媽媽去外面打工遇見漢人生的,後來那個男人跑掉了,他媽媽只好把他帶回來丟給她家裡人養,自己又去外面打工了。娃子可憐呀——」
小娃娃正扶著門呆呆地望著我們,他光著下身沒穿褲子。一時我們都沒說話。
良久,巖格突然對我說:「要我砍別人的頭或者被人砍去自己的頭,都可以的,我不怕的。或許這樣更好些。」
(註:應本人要求,巖富教授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