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族族稱的確定
漢民族族稱的確定,經歷了一個曲折的交叉的發展過程,即先後出現「秦人」、「漢人」、「唐人」之稱;同時,「秦人」、「漢人」、「唐人」三稱又交叉使用。「漢人」之稱在曲折、交叉發展的過程中,逐步取得主流地位,最後確稱為「漢族」。
歷史具有發展速變的一面,同時又具有保守緩變的一面。華夏民族各支繫在秦始皇的武功面前迅速統一了起來,秦王朝的聲威也風馳電掣般地飛揚四域。但是人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秦王朝的「廬山真面目」,其又俄頃土崩互解,為漢王朝所取代。於是,當四域各國稱統一的華夏民族為「秦人」之時,華夏民族已發展、轉化為漢民族了。由於這種「時間差」的產生,西漢之時,剛形成的漢民族仍被四域各國各族稱之為「秦人」。
司馬遷在《史記》中首稱漢民族為「秦人」。《史記大宛列傳》載:貳師與趙始成、李哆等計:「聞宛域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其內食尚多。」據查,《漢書李廣利傳》在抄錄這段文字材料時,僅將「秦人」改為「漢人」,可見此所謂「秦人」即指漢民族。隨後,班固在《漢書》亦稱漢民族為「秦人」。《漢書匈奴傳》載:「於是衛律為單于謀,穿井築城,治樓以藏谷,與秦人守之。」這裡的「秦人」,即「秦時有人亡入匈奴者,今其子孫尚號秦人。」1可見秦人後裔在漢代仍被匈奴稱為「秦人」。那麼漢王朝之人是否也稱之為「秦人」呢?《漢書西域傳》武帝征和4年下輪台之詔罪已,引軍候弘上書:「匈奴縛馬前後足,置城下,馳言『秦人,我勾若馬』。」對此,顏師古《注》中明確指出:「謂中國人為『秦人』,習故言也。」宋代胡三省在注《資治通鑒》時亦云:「據漢時匈奴謂中國人為『秦人』」。可見漢王朝之人也被稱之為「秦人」。
除歷史文獻的記載外,歷史文物也提供了例證,永壽八年石刻《劉平國治□谷關頌》:「龜茲左將軍劉平國以七月二十六日發家,從秦人孟伯山、狄虎賁、趙當卑、萬□羌、、石當卑、程阿羌等六人共來作□□□□谷關。」王國維考此石刻,證明漢代「皆謂漢人為秦人。」2
正因為漢王朝之時漢民族稱之為「秦人」,所以儘管秦王朝早已土崩瓦解,但因其聲威遠震,古代印度、希臘和羅馬等國人仍稱中國為China,Thin,Sinae等,後在佛教經典中譯作支那、至那或脂那;近代日本曾稱中國為支那;現代西方各國稱中國為China,其源蓋出於「秦」字。3
然而,隨著歷史歲月的蹉跎,東漢之時漢民族已有「漢人」之稱。除上已提及的《漢書李廣利傳》將「聞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中「秦人」改稱為「漢人」外,在《後漢書》中更是頻頻出現,如:
(1)《後漢書西域傳》載:莎車國大人休莫霸「與漢人韓融等殺都末兄弟,自立為王zh@1王」。
(2)《後漢書南匈奴傳》載:「比密遣漢人郭衡奉匈奴地圖……求內附」。「漢人韓@2隨南單于入朝」。
(3)《後漢書西羌傳》載:「霍去病破匈奴,取西河地,開湟中,於是月氏來降,與漢人錯居。」
(4)《後漢書烏桓鮮卑傳》載,議郎蔡邕在議及破鮮卑問題時曰:「漢人逋逃,為之謀主,兵利馬疾,過於匈奴。」
(5)《後漢書耿恭傳》載:車師王國後王夫人「先世漢人」。
又《後漢書烏桓鮮卑傳》所載建安11年,「時幽、冀吏人奔烏桓者十萬餘戶」一事,《資治通鑒》卷65記為:「烏桓乘天下大亂,略有漢民十餘萬戶」。
可見漢王朝在通西域,伐匈奴,平西羌,征朝鮮,服西南夷,收閩粵南粵,與周邊鄰國和鄰族進行了空前頻繁的交往,逐漸被人們所認識,各鄰國和鄰族遂棄舊稱,在稱漢王朝的使者為「漢使」,稱漢王朝的軍隊為「漢兵」的同時,順理成章地改稱「秦人」為「漢人」。當然,此時所稱之「漢人」或「漢民」,均為漢朝人之義。同時,無庸贅言,「漢人」之稱則源於漢王朝。這也是現代一些史學家認為漢族之名起於漢王朝的主要原因。4
其實,「漢人」一詞真正賦予「漢族」之義,指稱漢民族是在南北朝 之時。這時國運長達400年之久的漢王朝被魏、蜀、吳三國肢解後,經五胡十六國,到南北朝,正是北方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之時。北方少數民族所建之割據政權,特別是北朝的北魏、東魏和北周的統治者都是鮮卑族,他們對所統治的中原居民,統稱為「漢人」或「漢兒」5。對此「漢人」一詞指稱漢民族之緣起情況,清末文學家李慈銘在《越縵堂日記》中作了詳細的論述,文字雖然較長,但為了弄清漢民族族稱確定的歷史情況,還是有必要引述如下:
中國人別稱漢人起於魏末。北齊以高氏,雖雲渤海tio@3人,而歡之祖徙居懷朔鎮,已同胡俗。故《北史神武紀》云:「神武既累世北邊,故習其俗,遂同鮮卑。」及執魏政,其姻戚同起者,如婁昭、尉景、劉貴等,皆非中國種族,遂目中原人曰漢人。如《文宣持後李氏傳》云:「帝將建中宮,高降之,高德正言,漢婦人不可為天下母。」以李後為趙郡李希宗女也。《楊yīn@4傳》:「太皇太后曰:『豈可使我母子受漢老嫗斟酌?……』」以時yīn@4等議,欲處婁後於北宮,政歸李後,故婁後為此言也。《廢帝紀》云:「文宣每言太子得漢家性質。」以廢帝李後所生也。《yīn@4傳》:「廢帝曰:『天子亦不敢與叔惜,豈敢惜此漢輩?……』」指yīn@4及燕子獻、宋欽道、鄭子默也。《斛律金傳》:「神武重其古質,每戒文襄曰:『爾所使多漢,有讒此人者,勿信之。』」《北齊書高昂傳》:「高祖曰:『高都督純將漢兵,恐不濟事,今當割鮮卑兵千餘人,共相參雜,……』。」《高德政傳》:「顯祖謂群臣曰:『高德政常言宜用漢人除鮮卑,此即合死,……』」。《北史高昂傳》:「劉貴與昂坐,外白治河役夫多溺死,貴曰:『一錢價漢,隨之死!』昂怒,拔刀斫貴。」《薛修義傳》:「斛律金曰:『還仰漢小兒守,收家口為質,……』」。此類甚多,皆分別漢人之始6。
及至唐代,由於唐王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黃金時代,繁盛的京都長安,絲綢古道上的駱駝商隊,乘風破浪的日本遣唐使船,去印度取經的玄奘,以及詩壇上的千古絕唱,藝苑中的書法和繪畫……寫下了中國歷史上最為燦爛奪目的篇章,其震古爍今的文明,千餘年來不僅影響著中國,也影響著東方和世界,於是,唐王朝時,又出現了「唐人」一詞指稱漢民族的新情況。如唐沈亞之《沈下賢文集》稱:「自翰海以東,神鳥、敦煌、張掖、酒泉,東至於金城、會寧,東西至於上郢、清水,凡五十郡、六鎮、十五軍,皆唐人子孫,生為戎奴婢。7《新唐書吐蕃傳》劉元鼎出使吐蕃經過蘭州時,所見「蘭州」地皆粳稻、桃李榆柳岑蔚,戶皆唐人。見使者麾蓋,夾道觀。」又如元人吳鑒在《島夷志略序》中云:「自時厥後,唐人之商敗後,外蕃率待以命使臣之禮。」再如《明史外國真臘傳》云:「唐人者,諸番呼華人之稱也。凡海外諸國盡然。」關於「唐人」一詞出現的原因,清初詩人王士zhēn@5在《池北偶談漢人唐人秦人》中作了明確的說明,其云:「昔予在禮部,見四譯進貢之使,或謂中國為漢人,或曰唐人。謂唐人者,如荷蘭、邏羅諸國。蓋自唐始通中國,故相沿云爾。」可見稱漢民族為「唐人者」,多為自唐王朝開始才與中國有往來的國家。所以至今東南亞一帶及海外仍有人稱華僑為「唐人」,不少國家華僑聚居的地方還建有唐人街。
但是,「唐人」一詞作為族稱,並沒有被漢民族本身所承認,唐王朝時雖比漢王朝更繁榮、昌盛,但是在與周邊鄰國和鄰族交往中仍自稱「漢」。由於唐王朝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加之實行了比較開放的民族政策,所以邊疆少數民族在唐任高級武將的很多,如契b@6何力、薛吐摩支、安祿山、哥舒翰、李光弼等,他們與漢人郭子儀、郭虔gun@7等統領的軍隊均系蕃漢兵混編而成,故《唐書》上常稱某某「率蕃漢兵」若干萬。特別突出的是在與吐蕃的交往中,即稱「蕃漢兩家」8,在劃定邊界時也稱蕃界、漢界,至今仍聳立在拉薩的《唐甥舅聯盟碑》碑文中,就疊有蕃、漢兩字,或分寫,或聯寫。在新疆出土的藏文書信中,就有一封命令中說:「駐隴州大臣:豬年期間發佈手令,據漢(蕃)兩族官員呈報,先是,蕃松及相論亞耶二人,編造謊言,取沙州漢人女子,名為娶妻,實則用作奴婢。」9可見唐時所稱的「漢」,就是指唐地及唐人,「漢」字原來所指的漢朝人之義已完全消失,而指漢民族之義則由 南北朝 時北方少數民族對漢民族的他稱而轉變、發展為漢民族的自稱了。
在遼代:
(1)《五代史四夷附錄一》在記述阿保機建國過程中漢人所起的作用時說:阿保機起家於漢人的生產和技術不為過譽。
(2)《遼史地理志一》載:遼遷扶餘人於京西與漢人雜處,遷勃海人於京西北與漢民雜處十。
(3)《遼史刑法志上》載:由於漢人居被統治地位,因此「契丹及漢人相毆致死,其法輕重不均」。由於遼王朝時漢人用漢法,使得「漢人」始具有血統編民的法律意義(11),這時漢民族族稱的確定有著一定的意義。
(4)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舊五代史張礪傳》載,張礪在被契丹虜獲後說:「礪,漢人也!衣服飲食與此不同,生不如死,請速就刃!」(12)張礪自稱為「漢人」,民族自我意識感躍然紙上。
在金代:
(1)阿骨打令完顏希尹創文字,「希尹乃依仿漢人楷字,因契丹字制度,合本國語制女真字。」(13)
(2)《金史張亨傳》載:「世宗謂宰臣:『漢人三品以上官常少得人,如張亨近令補外,頗為眾議所歸』」。
(3)《金史賀楊庭傳》載:「世宗喜其剛果,謂揚庭曰:『南人礦直敢為,漢人性奸,臨事多避難。異時南人不習詞賦,故中第者少,近年河南、山東人中第者多,殆勝漢人為官。』」此所謂「漢人」者,乃故遼境內的漢人及已漢化了的渤海人、契丹人;「南人」者,乃河南、山東之漢人。
(4)又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金史盧彥倫傳》載臨潢留守耶律赤狗兒云:「契丹、漢人久為一家」,「番漢之民皆赤子也。」「漢人」作為族稱之意不言而喻。
在西夏:
成書於公元1190年,至今保存完好的西夏文漢語對照詞典《番漢合時堂中珠》中說:「不這番語,則豈和番人之眾;不會漢語,則豈入漢人之情。番有智者,漢人不敬;漢有賢者,番人不崇,若此者,由語言不通故也。」在這裡,「漢人」一詞指稱漢民族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在元代:
元王朝將全國人分為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4等。此所謂「漢人」、「南人」之分以宋、金疆哉為界,實承襲金代的傳統說法。後元王朝取消了「漢人」與「南人」之間的界限,統稱為「漢人」。由此之故,原是南宋宮廷琴師的詩人汪元量,在元滅宋,隨三宮被虜北去後所寫的很多紀實詩中常以「漢人」或「漢兒」入詩,如《湖州歌》有「漢人歌罷楚人歌」,「漢人猶懼夏爺爺」之句,《幽州歌》有「漢兒辮發籠氈笠」之句;《淮人水驛詩》中又以「漢兒」與「越女」相對稱(14)。此所謂「楚女」、「越女」即指「南人」。這裡既說明了元代「漢人」一詞的含義,又反映了宋王朝的人對「漢人」一詞的認識。
關於「南人」指南方「漢人」之意,在少數民族語言中也有反映,女真語稱「漢人」曰「泥哈」;滿語稱「漢人」曰Nikan,其複數詞作Nikasa;蒙古語曰Nangiai(15),均源於「南家」一詞(16)。
這樣,「漢人」一詞作為漢民族的族稱,一直延續到明、清兩代亦然。明王朝行改胡姓為漢姓的民族政策,清王朝將全國分為滿、蒙、漢三等,而漢人又分為隸屬八旗的「漢軍」和普通漢人兩等。王士zhēn@5在《池北偶談漢軍漢人》中云:「本朝制以八旗遼東人號為漢軍,以直省人為漢人。」康熙實行「滿漢一體」的民族政策,下令「各省督、撫,不論滿洲、漢軍、漢人,應選賢能推用。」(17)
縱觀自漢至清2000多年的歷史,「漢人」之稱作為漢民族的族稱,雖源於漢王朝,但在歷史長河的衍變中,經過歷史的沖洗,早已與歷代朝號無關,基本上成了漢民族族稱的專有名詞。
近代以來,由於「民族」一詞科學含義的傳入和影響的擴大,「漢人」之稱漸轉為「漢族」之稱,如:
(1)1901年,梁啟超在《亡國篇》說:「悲夫悲夫,吾漢人之有兮日也,雖然則亦幸矣。……皇皇種族,乃使之永遠沉淪,其非人心也哉!夫駐防雲者,則豈不以防我漢族哉!」(18)
(2)1903年,鄒容在《革命軍》云:「漢族者,東洋史上最特色之人種……,自古司東亞文化之木鐸者,實惟我皇漢民族焉。」
(3)孫中山在《民族主義》中也說:「像亞洲的民族,著名的有蒙古族、巫來族、日本族、滿族、漢族。」(19)
這樣,中華民國成立後,申明漢、蒙、回、藏是民國的五大民族,即「五族共和」之說,「漢人」正式成為具有科學意義的「漢族」,至此,漢民族族稱最後確定。
為什麼漢王朝的朝號--漢,能蛻變衍化為漢民族的族稱,而「秦人」、「唐人」之稱卻被歷史的篩選而淘汰?
原因之一是漢王朝國運長久。華夏民族統一於秦王朝,一般來說,稱其為「秦人」是順理成章的事,西域各國乃至西亞即用「秦人」之稱。但是,秦王朝好景不長,從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滅六國,建立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起,至公元前206年亡,前後僅僅15年,這只是歷史的一個瞬間。漢王朝則完全不同,從公元前202年劉邦登基建西漢,到公元220年曹丕代漢,建立魏國,前後長達400多年,國運長久,這就為漢王朝之朝號--漢,取代國運短命的秦王朝之朝號--秦為漢民族的族稱,提代了最起碼的歷史條件,也為它不被國運達289年的唐王朝的朝號--唐所取代,打下了基礎。
原因之二是漢王朝國勢強盛。秦王朝喧赫一時,它所採取的加強中央集權,統一華夏民族的種種措施雖有進步意義,但終因其立國時間太短,並未真正徹底實行,何況其暴虐的統治更在人們的心靈中留下了永不消失的陰影。漢王朝則完全不同,正如史書所說,漢承秦制,秦王朝所制定的種種有利於政治、經濟、文化發展的措施,不僅在漢王朝得到了實行,而且還進一步發展使漢王朝成為一個統一、繁榮、強盛的世界大國屹立在東方,與西方古羅馬帝國並駕齊驅。如此強盛的國勢,是足以使人引以為榮的,所以「漢人」之稱逐漸取代「秦人」之稱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唐王朝雖然在統一、繁榮、強盛方面均超過了漢王朝,不僅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頂峰,也是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但是這一切都是在漢王朝的基礎上的進一步發展,儘管海外已有稱漢民族為「唐人」,但唐王朝之人仍自認為是「漢人」,決無以「唐人」之稱取代「漢人」之稱的意思,所以,「唐人」之稱也就無取代「漢人」之稱之力。
總之,無論是他稱,還是自稱,由於漢民族的政治、經濟、文化以及心理素質的穩定性在漢王朝時已形成,所以「漢人」之稱經得起歷史的千錘百煉,這既從族稱的角度和層次,反映了漢民族的穩定性和確定性,反過來,也從漢民族作為一個穩定的民族共同體的角度和層次,表現了漢民族族稱的穩定性和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