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買賣」:台灣老兵的「收屍隊」 | 陽光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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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買賣」:台灣老兵的「收屍隊」

2016年02月08日 史海秘辛 暫無評論 閱讀 473 次

  上世紀90年代,台灣報紙的社會新聞中出現了一批被稱作「收屍隊」的女性群體。關於這一群體的報道多是負面,她們刻意遊走在單身垂暮、孤單無依的老兵中間。這些老兵是1949年隨蔣介石來到台灣的,他們離開故鄉時,萬萬沒有想到一去不復返,人生最後是終老南方的島嶼。1950年代,為了抑制眷屬人數的增加,減輕政府的財政困境,在 「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口號中,當局規定所有軍官士兵在未達28歲以前不准結婚,因此大陸撤台的軍人普遍晚婚。

  令人欷的是,很多撤台軍人只能靠微薄的退休俸祿生活,沒有能力娶妻,一生戎馬卻沒有體驗到愛情與家庭的喜悅。一些中年女子看到老兵暮年生活孤單寂寞,就從做乾女兒開始,或者說是「小伴」,用自己身體換取老兵晚年情愛,最後為老兵送終,待老兵走後,再在他們的朋友圈中,尋找下一個目標,這些女人因此被稱為「收屍隊」。

  農場主聽到我用了「收屍隊」這個詞,就很正式地說:「張小姐,我知道大家對這些女人有很多意見,但是我要告訴你,這些『榮民』伯伯背井離鄉,青春都給了國家、戰場,沒有家庭的溫暖,好不容易在他們晚年,有女人願意用身體換取他們最後的體溫,願意在他們最後幾年照顧他們,成為家人,即使大家心知肚明目的是什麼,但這些女人也讓老伯伯有了愛情;不是很好嗎?」

  從農場主那裡我瞭解到,他們會一起搭車出去看電影,到小鎮上逛街、買衣服。老伯伯們買幾件衣服給她們,就讓彼此間有了「愛情」的感覺。

  我那時還年輕,30多歲,覺得自己充滿了正義,要挑戰一切不公、不義,加上長期以來以女性主義信徒自居,對女人用身體換取金錢不以為然。有關 「收屍隊」新聞看多了,更是不齒,覺得這些「乾女兒」「乾妹妹」都動機不純,加上她們多半是有組織地向獨居老兵下手,幾年後替其中之一送終,再把目標轉向老張的同鄉老王,老王死了、再找老陳……社會福利機構發現這種現象,曾一度請社工留意這些老人的交友情況,怕他們財去人亡,或是早早就被騙光財產。所以,台灣社會對於「收屍隊」向來有不同觀點。

  我在拍攝專題報道時,看到有女人主動貼近、撫慰遲暮之年的老兵,替他們烹煮三餐,帶他們看醫生、掛號、拿藥,既是看護,也是情人與家人。回到電視台,我細細品味場主的話語,重新面對自己的女性主義信條,漸漸地覺得自己很自私,年輕時對男女之間的愛與恨,總是二元分法,褪色的愛情,背叛的愛情,就是愛情的污點,順手就「扔」了。在我早年的觀念裡,用身體換取金錢更是非道德行為,覺得這是在褻瀆神聖的情愛。有位女性長輩曾提醒我,難道老人就不需要肌膚之親嗎?他們也要情愛呀!

  當局為了照顧1949年後到台灣的軍人,特別成立了「退輔會」,平日工作就是為他們服務,並在台灣各地建農場與相關企業,以便安頓他們的生活。這些農場早期以種果樹及經濟作物為主,後來多轉為休閒農場。農場中還有許多矮牆小屋,都是老「榮民」的家。

  那天我們上山拍外景,陳履安住在農場的蔣介石行館,早晨陽光正美,他心情很好,約我陪他四處走走。陳履安當時談興極佳,告訴我許多他的少年時光,過了一會,山上走下來幾個裹著厚外套的「榮民」,他們看見陳履安後都聚集過來,其中一位「榮民」伯伯更是突然激動地跪下,我呆呆地還來不及反應,陳履安一把扶起老伯伯說:「別這樣,別這樣,生活好嗎?」

  老伯伯哽咽地回答說:「都這麼多年了。」

  「都這麼多年了」,這句話重重地落在我心頭,看著他們佝僂的背,滿頭零亂的白髮,我突然想起在他們那擁擠雜亂堆放著紙箱、破報紙的小房間裡,那些女人蹲在地上,用瓦斯爐燒菜,邊上有鍋吃了很久的燉肉,幾把早上采的青菜。後來,在剪輯室裡,我再三看著這些女人的臉,她們多不年輕,沒有曼妙的身材,走在街上,她們只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大嬸,在政府所謂口口聲聲照顧老「榮民」的教條中,真正陪伴著他們寂寥身心的,不就是這群女人嗎?甚至在拍攝當天,為了配合我們,這些女人還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花洋裝。

  令人欷的是,很多撤台軍人只能靠微薄的退休俸祿生活,沒有能力娶妻,一生戎馬卻沒有體驗到愛情與家庭的喜悅。一些中年女子看到老兵暮年生活孤單寂寞,就從做乾女兒開始,或者說是「小伴」,用自己身體換取老兵晚年情愛,最後為老兵送終,待老兵走後,再在他們的朋友圈中,尋找下一個目標,這些女人因此被稱為「收屍隊」。

  最後的「女人香 」

  1960年代,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希望逐漸渺茫,軍人開始有了落地生根的想法,但他們大多收入極少、生活漂泊不定,加上語言不通、生活習性或族群等因素,願意嫁給軍人的本省籍家庭並不多,還有部分外省籍男性在過了適婚年齡後,向本省窮困家庭買「童養媳」來照顧自己。兩岸開放探親之後,不少邁入遲暮之年的老兵,跨海迎娶足夠當自己女兒或孫女的大陸配偶,或東南亞籍配偶,相伴度過晚年。

  我的小學同學阿玉,在前些年也加入了「收屍隊」行列,她有過短暫婚姻,單身後在男人間「流浪」,邁入中年,仍一直單身且沒有子女,中壢老舊村裡仍有不少「榮民」老伯伯,她的一個姐妹替她介紹了一位退伍上校,平日她陪他上醫院掛號、拿藥,到銀行排隊辦事、郵局寄信,或是到市場買菜,晚上一起看電視。

  阿玉對我沒有保留,她告訴我自己的生活,「有時候看這些老人推著輪椅、帶著尿袋、打麻將,吃吃家鄉菜,贏了給我幾百元吃紅」。她的「同行」姐妹們多半是來自台灣各角落的中年女子,單身離異,沒有正式工作,有些是保險公司保險員,有些是看護,有些就四處打零工。

  「每個女人都有目的,只是看誰比較有良心而已」,阿玉說有些女人,就一心一意地服侍一位終老,有些就是習慣性地腳踏三條船。「老男人談起愛情也像年輕人。」阿玉說,「其實老伯伯們一生沒有女人,沒有家的感覺,在晚年有人一起生活,他們明知道女人的目的是什麼,但依然很珍惜晚年的情愫。」為此,阿玉總覺得自己是騙子。

  「有些女人還會主動給老伯伯們買偉哥,明知道老人家多有心臟病、糖尿病,食物要清淡,但卻常常給他們吃大魚大肉,不發病才怪。」對這個群體的知根知底,也促使阿玉主動斷絕了和上校伯伯的聯繫,悄悄地搬了家。阿玉聽人說起過,上校伯伯還到她的住處去找她,但她再也不出來見他了。

  在我訪問過的女子中,有些人甚至已經有了好幾間店面出租,當了包租婆。「她們都不用工作,也不用跑保險了!」有的「榮民」老伯伯一生單身沒有後人,臨終把所有財產送給最後的「女人香」,也心甘情願,「她願意照顧我,我很感激呀」,「過了那麼久一個人的生活,有人陪著吃香噴噴的熱菜、熱飯,才有家的感覺」,「有女人一起過,生病也有人照顧!」

  負面的現實

  社會新聞中有關「收屍隊」的新聞,向來是負面大於正面,隨手拈來都是「收屍隊」的負面新聞。在探訪中也從別人口中聽到過有位老伯伯洗澡,女伴去唱卡拉OK,回家時老伯伯卻凍死在浴缸裡的慘劇。

  意玲曾在「退輔會」擔任課長,每年總有幾回輪班住在辦公室,我問為什麼還有公職人員得住辦公室?不是每個部門都有保安或是緊急聯絡人嗎?她說這些年老「榮民」逐次凋零,孤苦者常常因為生病、沒人照顧,在台灣沒有親人,送醫院常常得要親人簽字手術,還有許多老人選擇自殺,她們得隨時留守辦公室處理意外——多是半夜趕赴醫院,替老「榮民」處理住院、開刀事宜,甚至是送終。

  台灣《中國時報》2010年10月22日就曾有過這樣一則報道:

  現年85歲的老士官長王士龍,近10年來,陸續迎娶了三任大陸妻子,結果一生的積蓄全被騙光,就連最後的養老住宅,也被第三任大陸妻子徐連英賤價變賣,得款2200萬元逃回大陸。

  因為前兩位大陸妻子都是跟他要錢,要不到錢就吵架,所以每段婚姻都只維持兩三年。王士龍對第三位來自大陸的妻子是有防備之心的。他把房屋及土地所有權狀藏了起來,不時地偷偷去看兩眼還在不在。他沒想到,這位妻子複印製作了一份假證件。在妻子用真房屋及土地所有權狀去辦各種手續的那段時間,他看到的「原封不動」的證件只是個複印品。

  妻子有天說,來台三四年了,想讓王士龍陪她回河南老家一趟,在河南期間,妻子說有事先回台灣,等他再回台時,走進公寓樓,門衛告訴他房子新主人已經入住。

  對於「收屍隊」中發生此類事件,社會的評論當然是負面的。

  令人欷的是,很多撤台軍人只能靠微薄的退休俸祿生活,沒有能力娶妻,一生戎馬卻沒有體驗到愛情與家庭的喜悅。一些中年女子看到老兵暮年生活孤單寂寞,就從做乾女兒開始,或者說是「小伴」,用自己身體換取老兵晚年情愛,最後為老兵送終,待老兵走後,再在他們的朋友圈中,尋找下一個目標,這些女人因此被稱為「收屍隊」。

  凋敝「紅包場」

  對於老「榮民」晚年生活的考察,從「收屍隊」開始以後,我又關心了「紅包場」。

  1970年代起,台北市西門町漢口街、西寧南路一帶,出現了一些專唱老歌的歌廳,上台演唱的歌手多是名不見經傳的歌女,她們穿著艷麗華美卻不合時尚的禮服,在台上高歌《南屏晚鐘》或《東山飄雨西山晴》等數十年前流行在大陸的歌曲,茶資從50元到現在的300元,可以坐一天,觀眾都是老人家,其中大部分是老「榮民」,結伴一起來聽歌,就成了最奢侈的享受。

  西門町的一家肯德基門店附近,甚至還成了老「榮民」與女歌手私會或者性交易的地方。在報上看到一位女教授寫的散文,說她披著一頭長髮從這裡走過,被一位老伯伯誤認為是自己要捧的歌星。正好我認識這位教授,在電話裡向她求證了此事。

  這裡的歌手沒有固定收入,靠紅包抽成,還得付給歌廳固定的費用,所以紅包多少、就決定了她們的薪水。我曾經想辦法到裡面考察過,開始去的時候沒有經驗,隻身獨往,根本沒有歌手理我。女人不是她們的賺錢對象,所以她們不理睬女人。她們對想瞭解她們生存狀況的陌生女人,更是心存戒備。

  知道了內情,後來再去,我就拉上一些男士同往。

  為了更為接近「紅包場」,第一回我請出了姜思章老師,他是1988年「老兵回鄉運動」的發起人。姜伯伯願意陪我,他一到「紅包場」,就被團團圍住、遞名片,要他點自己的歌,跟他要紅包。陪我同去的男士總要包很多紅包,掏出很多錢來,於是,我也準備了紅包給歌手們。這樣也可以和她們熟絡一些。

  另一回我拉上了一位多年的老友,出身美國長春籐名校的博士,年過六十,風度翩翩。這樣的男子出現在「紅包場」,簡直就成了白馬王子,「大哥」「大哥」地叫個不停,身上也搭上了女人的手。唱完了歌,給過紅包,一同聊天的時候,我就隨著大家的談話問這些女子,從哪裡來,大陸家裡的情況怎樣,結婚了沒有,如果她是在台灣結的婚,家裡都有什麼人。

  有一回拉上的是做老兵口述史的譚端,一位年輕的帥哥,從未見過「紅包場」的場面,一群歌手圍著他,譚端緊張得把自己的背包緊緊地抱在胸前。

  她們慇勤地坐在男人身邊時,我就成了男人帶來的親戚。拉上男人去「紅包場」聊天的次數多了,就能問出來一些事情,她們多是來自大陸,有的歌手已經50多歲。很多歌手是通過婚介公司來到台灣,嫁到台灣的大陸配偶到「紅包場」來賺些生活費;有些歌手也是老兵妻子,下班了褪去脂粉,蒼茫月色中坐上公車,回家照顧老伴。有的是假結婚——還要自己掏錢給假結婚的男人,以獲得保障她合法在台的身份。台灣戶政方面也查過假結婚的事件,提問時會加上男方的生活愛好,以及涉及隱私的問題,以辨明婚姻的真假。

  在西門町過去可以有多家歌廳讓大家選擇,如今老「榮民」伯伯們也大多年邁,有些老得連走上台前送紅包給歌星的力氣都沒有,只好在台上揮手,讓服務員替他們轉送紅包。有些聽著歌就開始打呼嚕了。

  這些老兵一生坎坷,如今,早已步入人生的黃昏,他們要的只是一份體溫。卑微得只要有人關愛就行,別無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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