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紙幣發展史:歷代王朝發展中無限制的提款機
公元1260年,忽必烈將大蒙古國更名為「大元」,改元中統。建議來自一名叫作劉秉忠的漢人官員,按他的意思,大元之名取自《易經》中的「大哉乾元」,這樣的名稱會更加中國化,更利於中國文人們接受。
隨即,已成為元世祖的忽必烈下詔頒行「紙幣」。一紙詔令,宣示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完全使用紙幣國家的誕生,元朝的紙幣名為寶鈔,這不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發行紙幣,在它之前的宋遼金等政權都曾經做過嘗試,但無一不以失敗告終。元朝能擺脫這樣的宿命嗎?
宋代商業的繁盛,促生了紙幣,但缺乏有效金融管制的紙幣從生下來便先天不足。
紙幣最早出現在唐朝,名為「飛錢」,但因為使用面窄,沒有形成規模,且不去說它。真正令人關注的第一代紙幣是「交子」,它出現在北宋時的益州,現在的四川。中國是一個缺少貴金屬的國家,以銅為錢。到了第二帝國的唐宋時期,隨著經濟規模的逐漸龐大,貴金屬缺乏的問題日益嚴重。政府多次頒布禁止民間使用銅器的法令,但收效甚微。
為了解決銅錢荒,鑄造鐵錢就成了折中的辦法。最早提出鑄造鐵錢的,是南唐那位以聲色避禍而著名的韓熙載。宋代開國之後,依然缺銅,鐵錢被沿用下來。尤其是極度缺銅的四川,鐵錢成了主要貨幣。
鐵錢的通行,暫時緩解了錢荒,卻又帶來新的問題。鐵錢過於沉重,對貿易造成阻礙。在公元1000年前後,四川民間出現了一種類似唐代飛錢的紙質「貨幣」——交子。當時的四川,貿易規模漸大,蜀錦、竹紙、印刷皆甲於天下,而且蜀道之難,也使得鐵錢的使用極為不便。《宋朝事實》載:「川界用鐵錢,小錢每十貫重六十五斤,折大錢一貫,重十二斤。」而當時一匹布的價格要兩萬鐵錢,約重五百斤。所以,在益州產生交子成為一種必然。
我們現在已經無法確知交子的具體起源,但根據記載,最初應該是由民間商人聯合發起。在經歷了初期的混亂後,商人們推舉益州十六家富戶共同作保發行,並對交子的樣式進行了統一,防偽技術也有了提高。當時的辦法是每三年為一界,到期就進行更換,每一貫在兌換時,會收取三十文作為手續工本費。當時的交子還只是進行商品大宗交易時的輔助手段,並非普通百姓日常所需。
之後的故事,我們耳熟能詳。在一個沒有現代金融概念,也沒有任何監督的社會裡,結局基本都是注定的。十六家交子戶因此大發利是,卻缺少貨幣發行的準備金概念。隨之而來即是揮霍挪用,再隨之而來的是擠兌。於是訟於官府,官府遂將之收為官有官營。宋仁宗天聖元年,也就是公元1023年,帝國朝廷在四川設立益州交子務,民間聯合商戶就此散伙。
從準備金、數額限制到無限濫發,宋朝交子的毀滅之路。
官辦交子務成立後,帝國朝廷對其發行、流通、兌換建立起一套較為完備的制度。當時頒行的「鈔法」規定,每界的發行額為1256340緡,本錢為36萬緡,準備金率大約為30%。這使得交子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以銅錢為本位的紙貨幣,可稱為劃時代的創舉。
但是,對於一個權力無邊無際毫無制約的帝國朝廷來說,自己的意志即是國家意志,法令很快就成了一紙空文。當第一界官交子發行後,帝國朝廷驚喜地發現,這是緩解帝國財政的「靈丹妙藥」。
之後的交子發行逐漸成為了帝國的狂歡,僅僅在第二界交子發行之時,印行的交子數額就已經超過了法律規定的限額,再往後,發行數量越來越高,甚至「只是虛行印刷」不備本金了。到了史上著名的道君皇帝徽宗時,大量濫發已經使交子一文不值。
大觀三年,也就是公元1109年,跟草紙一般的交子改弦更張,改為錢引。重新按舊法印行,恢復限額與準備金,幣值再次穩定下來。
很快,戰爭降臨了。退居東南一隅的宋帝國,陷入戰爭的泥淖無法自拔,銅的產量也只有一年十萬貫,無法滿足需求,帝國連鐵錢的鑄造成本都無法承受,只能通過不斷地增加紙幣的發行量將其轉嫁到百姓身上。
南宋朝廷的覆亡之前,吏治一片腐朽,貪腐盛行,導致財政危機加劇,只能變本加厲地通過發行紙幣來舒緩一時的困難。
至寧宗慶元元年(公元1195年)發行「東南會子」每界發行3000萬貫。其後第11界發行3632萬貫。第15界發行11698萬貫。帝國還規定不准用金銀銅錢兌換東南會子,舊會子兩貫兌換新會子一貫。這種純粹的掠奪行為導致幣值狂跌,物價飛漲。與此同時,錢引也一路狂跌,至公元1252年,錢引一貫僅值鐵錢150文。再往後,米價每石竟然需要5000引,此時宋帝國的經濟已徹底崩潰。
金國強制使用紙幣,超越經濟規律引發災難。
金貞元二年(公元1154年),金國海陵王遷都中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並聽從宋國降臣蔡松年的建議發行紙幣交鈔,以緩解帝國的危機。但是,從金帝國發行第一種交鈔起,渾身就透著高度強制的氣息。
貞元二年發行的交鈔規定以七年為界,但到了金章宗即位,公元1189年,七年之界即被取消。在當時的條件,對紙幣的發行進行期限限制,無疑是對紙幣發行量控制的重要方法之一,而金帝國取消七年之期,等同於放棄了對舊幣的回收,市場上紙幣的總量自然隨之增大。更可怕的是,金帝國的鈔法並未規定發行額的上限,到後期,紙幣的發行量遠遠超出了社會經濟需求的總量。
通脹毫無懸念地開始了。在金帝國最後的二十年中,軍費龐大,紙幣的發行,就成了政府應付財政困境的唯一手段。當一種紙幣失去了信用,朝廷所做的就只是更換個名字繼續發行。讀到這裡,讀者可能有點似曾相識,金國的手段與宋朝一模一樣,換個名頭繼續印「紙」。
紙幣的貶值,讓百姓不得不加緊收藏銅錢,這更使得交鈔進一步貶值。而此時政府的措施卻是全面禁止銅錢。貞祐三年(公元1215年)開始,帝國政府「罷銅錢」,交鈔徹底成了「無本之鈔」。此時,支撐交鈔流通的,不再是代表金屬貨幣的屬性,而是政府公權的強制力。這之後,交鈔一再改名發行,增大紙幣的面值。從面額10貫,到100貫、200貫,甚至1000貫,結果每貫交鈔值不到一文錢。到了金末,交鈔價值已經跌到「萬貫唯易一餅」的境地。終於,商人為了抵制分文不值的交鈔,接二連三地罷市。到了這時,金朝離滅亡只剩下短短的幾年了。
元朝寶鈔從發行之初的有序,到最終崩潰,仍然逃不脫權力的自私與虛妄導致的死局。
回到本文開頭,在如此多的失敗例子之後,元帝國開始了他們的嘗試。而這次更徹底,將紙幣定成唯一的法幣,在全國範圍內實行。這實屬首創,也是中國歷史上出現的最具現代意義的紙幣,但卻是個早產兒。其成敗細節,至今值得品味。
從一開始,元帝國就對紙幣的發行制定了比較穩妥謹慎的政策,這顯然是汲取了宋金鈔法失敗教訓。中統二年七月,忽必烈推出中統元寶鈔,以方便流通。寶鈔面值從十文開始到兩貫,規定金銀交易以寶鈔代行,並且建立準備金製度,以絲料為本色,「立燕京平准庫,以平物價而利鈔法」。這標誌著元朝紙幣制度的基本確立。
在中統鈔發行之後的二十餘年中,它的幣值基本保持了穩定。帝國政府還在戶部之下專設機構,對紙幣的印造、發行、回收進行專門管理。與此同時,帝國政府還頒布出台了若干紙鈔管理條例,並作為國家的正規法令實施。從某個角度來看,元帝國對紙幣的管理,大制度政策上都是非常完備與成熟的。
但是,千年魔咒之下,局部的變革無法抵擋極權體制的碾壓。
到了元帝國中後期,所有專制體制的通病都開始爆發,腐敗揮霍遍地災禍橫行,為了維持日益增長的財政開支,稅收也隨之急劇增加。到元中後期,稅額已經比元初增加了20餘倍。這使得帝國的經濟狀況開始惡化,民眾的不滿情緒日盛。為了維護政權的穩定,軍費開支也越漲越高。而貴族官員人數的增加,也讓帝國的財政雪上加霜。此時的帝國政府只能通過加大紙幣的發行,來解決燃眉之急。
這是一個死循環。加大紙幣的發行量,必然帶來惡性的通貨膨脹,貨幣不值錢,民眾的不滿會更大,為了維持統治,支出加大更會加劇財政的困窘。由於貨幣貶值,帝國政府不得不調整「公務員」及軍隊的工資,如至大元年(公元1308年),用至元鈔按中統鈔原俸發官俸,即增5倍,全年支出5億貫,僅此一次,就超出當年收入的一倍。
本來元朝統治者可以進行經濟緊縮,削減政府開支,鼓勵民間恢復生產,重建紙幣的信用。但權力的自負自私與虛妄,不允許正常手段存在,元帝國開始飲鴆止渴。他們一面動用紙幣的準備金「救急」,一面不斷加大紙幣的發行量。這種試圖將財政危機轉嫁給民眾的做法,反過來把自己推入絕地。
元帝國紙幣的最後一擊,恰恰應驗了劉秉忠當初讖語似的話:「若用錢,四海且將不靖。」通脹加劇,紙幣信用掃地,民眾轉而選擇金銀,政府數度禁止又數度開禁。到了元順帝至正十年,鈔價暴跌,政府為使交鈔與銅錢子母相權, 在發行新的「至正中統交鈔」的同時, 鑄「至正通寶」錢與歷代銅錢並用,以實鈔法。錢鈔並用的結果,自然是民眾放棄紙幣的使用,而改用銅錢,這無疑更加劇了紙幣的貶值。改鈔法實行不久,物價上漲10倍,京師用鈔10錠還換不到1斗粟,百姓視鈔如同廢紙。元朝政府的財政徹底崩潰。
此時,元帝國難以為繼,唯滅亡一途。留下一首民謠為之祭奠:「堂堂大元,奸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賢愚,哀哉可憐!」
縱觀宋金元三代的紙幣興衰,我們不禁感歎,這三個帝國最終都陷入相同的災難之中,這災難都源自統治者無邊的權力與私心。當權力與私心超越了經濟與法律,且沒有任何制約時,再精巧的制度律法也抵擋不住專制權力的碾壓,任何創新都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