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點酷吏的下場:歷朝歷代的酷吏都難以善終
漢武帝時代是中國歷史上「酷吏治國」的一個高峰期,以致司馬遷著《史記》,專門辟出《酷吏列傳》,集中記述了西漢十一名酷吏的故事,其中有十名即活躍於武帝時代,分別為:寧成、周陽由、趙禹、張湯、義縱、王溫舒、尹齊、楊僕、減宣和杜周。
漢武帝時代之所以酷吏輩出,從大的歷史趨勢來看,這是申韓法術在漢代的回流所致,誠如錢穆所言,「漢初制度、法律一切全依秦舊。戰國晚年申韓一派的法家思想,遂繼黃老而為漢冶之指導。此種趨勢,在文、景時逐漸開展。一面漢廷削平吳、楚七國之亂,一面又漸漸有所謂『酷吏』出現」(《國史大綱》)。從具體的時代背景來看,經過幾十年「無為之治」之後,在文帝、景帝與武帝時代,民間遊俠與豪強崛起,朝間列侯與大臣恃強,隱隱然對國家權力與專制皇權形成了威脅。對於意欲打擊豪強、懲治權貴、重新進行權力洗牌的漢武帝來說,他要下一盤很大的棋,而酷吏正好充當他棋盤上的車馬炮。
酷吏出身寒微(上述十名酷吏,除了周陽由為世家子弟,其他九名均起自卑微,義縱與王溫舒還曾經當過盜賊),無私門可憑倚,因而易於帝王驅使。而且,酷吏心狠手辣、鐵面無情,敢於以鐵腕手段貫徹上峰的權力意志,所以在「打黑」、「維穩」方面(比如打擊不聽話的豪強、摧抑勢力坐大的商賈),往往表現出色,一旦他們幹出了政績,則獲皇上賞識。
義縱在長陵及長安縣的縣令任上,由於「直法行治,不避貴戚」,甚至將太后外孫脩成君的兒子逮捕法辦,武帝覺得他很能幹,便提拔他當河內郡都尉,掌管一郡治安——如果瞭解漢代皇帝與外戚之間的權力鬥爭,我們便不難理解武帝為什麼要對膽敢冒犯貴戚的義縱加以重用。義縱也不負皇上厚望,一到任就將當地豪強穰氏滅族,一時間「河內道不拾遺」。有此政績,皇帝又升他當南陽太守。
與義縱同為盜賊出身的王溫舒,發跡履歷也跟義縱差不多。王溫舒在當廣平郡都尉時,「打黑」的手段很有一套:先在郡中挑選十餘名好漢當屬吏,「以為爪牙」,又將這些人所犯的罪行掌握在手,作為把柄,然後縱使他們去督捕盜賊。凡替王都尉賣命的,雖有百罪,也不追究;而不肯賣力的,王都尉則抓住他過去所犯的罪行,處以重刑,甚至滅族。這些爪牙當然要賣力賣命啦,「以其故,齊趙之郊盜賊不敢近廣平,廣平聲為道不拾遺」,武帝聽說後,擢升王溫舒為河內郡太守。
這時義縱已從河內郡陞遷他郡。王溫舒在河內郡掀起的「打黑」風暴,讓義縱之前對穰氏一家的滅族血腥一下子變成了毛毛雨。王太守早在廣平郡之時,就已經將河內郡的「豪奸之家」摸了個一清二楚,至河內後,立即盡捕「郡中豪猾」,共計千餘家,然後奏請皇上將重罪者滅門,輕罪者處死,抄家沒收財產。武帝立即准奏,於是王太守大開殺戒,導致河內郡「流血十餘里」,不但道不拾遺,而且「郡中毋聲,毋敢夜行,野無犬吠之盜」。「天子聞之,以為能,遷為中尉」,讓王溫舒執掌京師的政法與治安。
然而,酷吏雖以「能幹」受重用,最後的命運卻多以淒涼收場。《酷吏列傳》記述的十一名酷吏中,除了杜周得以善終之外,其餘十人均無好下場:景帝時代的酷吏郅都被竇太后處死,寧成和尹齊被治罪,周陽由和義縱都被處以棄市之刑,張湯、減宣和王溫舒自殺。楊僕與趙禹的人生結局稍好一點,楊僕病死,趙禹則因犯事罷官,接受「休假式治療」,最後老死家中。
西漢酷吏之所以無善終,以我閱讀《酷吏列傳》後的感覺,倒不是因為所謂的「狡兔死,走狗烹」,而是死於官場的傾扎與自身的罪孽。郅都被處死,是因為他迫害了臨江王;周陽由因與同郡太守申屠公爭權,互相告黑狀,而雙雙獲罪;張湯則受仇家陷害下獄,自盡謝罪;王溫舒因接受部下賄賂及其他罪行被捕,畏罪自裁;減宣也是畏罪自殺。其中寧成與義縱、張湯與減宣之間「狗咬狗」的故事,更是顯示了酷吏政治的險惡。
寧成以鐵腕著稱,被景帝任命為中尉,專門對付那些犯法的貴戚與豪富,搞得「宗室豪傑皆人人惴恐」。武帝即位後,調任寧成當內史(京師行政長官),這時,懼恨他的外戚紛紛出來揭發他的罪行,將他送入監獄。寧成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越獄逃回家鄉南陽,購田放租,幾年後,皇帝大赦天下,寧成也積了「數千金」的家產,於是耀武揚威,「持吏長短,出從數十騎」,驅使當地百姓的權威比太守還大。昔日的「打黑」英雄成了社會「黑老大」。
但倒霉的是,寧成遇上了更加心狠手辣的義縱。義縱由於在河內郡「打黑」得法,升任南陽太守,一到任,就將寧氏家族抓起來審訊,徹底瓦解了寧家在南陽的勢力,寧成也被治罪。義縱鐵腕「打黑」的成績得到武帝的青睞,調他到京師當內史(恰好是寧成當過並且落馬的官職),因為京師一帶,豪民為奸,私鑄五銖錢,其時趙禹、張湯雖以嚴酷出名,位列九卿,「然其治尚寬,輔法而行」,意思是說,「打黑」不力,朝廷需要義縱來施展霹靂手段。義縱上任後,殺了許多人,可是「奸民」卻越殺越多,連朝廷的監察官都看不過眼。後來,一個叫做杜式的官員逮住義縱妨礙公務的機會,控告義縱犯了欺君之罪,義縱遂被棄市,下場比寧成還慘。
張湯受陷害入獄時,減宣曾經落井下石,張湯最後絕望自盡,有減宣「助一臂之力」。其後,減宣因為追殺一名屬吏,不小心將箭射到上林苑的門上,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被判了滅族之刑,只好步張湯後塵,自殺。冥冥中,似乎報應不爽。當然這不是造化的報應,而是因為,申韓法術的回流與酷吏政治的推行,將官場搞成了赤裸裸的鬥獸場,一再上演「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叢林政治活劇。酷吏在率獸食人的同時,也在不知不覺自挖墳墓。說到這裡,我們應當發現,儒家希望將政治納入德性秩序之內的努力,未必就是闊迂。所謂「仁政」,難道不正是暗合了哈維爾主張的「反政治的政治」精神嗎?
酷吏當政,除了毒害了政治倫理,也摧毀了社會的優良治理秩序。雖然酷吏的鐵腕可以收一時之效,使地方社會出現短暫的「道不拾遺」局面,然而,社會的自生活力及禮俗秩序被嚴重破壞,政治高壓一過,社會立即潰崩。《酷吏列傳》說,自王溫舒以嚴酷手段治政之後,郡守、都尉、諸侯等大都傚法王溫舒,但結果,「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如此看來,太史公在《酷吏列傳》開篇引用孔子之話:「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當然有他的深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