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重臣鄒元標:被朝廷廷杖打覺醒的大明憤青
在「江陵奪情」(古代避牛人名諱,以籍貫代稱某人,張居正是江陵人)這一超級公共事件中,還有一個年輕人被廷杖。這個人簡直就是飛蛾撲火,偏要去得罪一下當朝相爺和皇帝。他叫鄒元標,字爾瞻,江西吉水人。
這人打小就是個神童,《明史》說他「九歲通《五經》」。且沒有成為年幼聰穎、長大平庸的人物,考試的道路上一路綠燈,萬曆五年,二十二歲的他高中進士,在「五十少進士」的科甲時代,這個歲數年輕得讓人嫉妒,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
這一年,朝臣們圍繞張居正父喪後是否要回家守制爭論不休,而鄒剛剛「釋褐」。一般會試在春天舉行,叫「春闈」,而張居正的父親是當年秋天死的。此時的鄒元標「觀政刑部」,也就是說還是個辦事進士,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剛分配到國家機關的見習生,還沒有定級轉正。
這樣一個人微言輕的官場新鮮人,按一般的想法,肯定是好好看熱鬧吧,國家大事還輪不上你置喙。可鄒進士是一個有著強烈使命感和道德感的小年青,說他是那個時代的憤青也不為過。
這位不怕虎的初生牛犢,寫了一篇火藥味非常濃的奏折彈劾張居正,指出「奪情」的乖謬。奏疏寫好時,正準備去上朝往上遞,正好碰到吳中行等被廷杖,——當著上朝眾臣的面廷杖,就是要殺雞給猴看。看到上疏彈劾首輔如此下場,一般人會知難而退,而鄒元標更激起了鬥志,等吳中行被廷杖完,他將奏疏取出,委託太監轉遞,害怕人家知道這是罵張居正的不敢往上送,謊稱這是告假的折子,而且還給太監塞了銀子。如此,奏折方得上達天聽。
比起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年輕氣盛的鄒元標說話更無禁忌。他說張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志雖欲為,自用太甚」,更有幾句話是專門戳人心窩子的,他抓住皇帝讓居正在官守制的敕諭中的一句話評論,皇帝說挽留張居正的理由是,「朕學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盡隳。」鄒元標反問道,幸虧張居正是老爸死了要丁憂,可以挽留,如果不幸他死在任上,難道陛下的學問終將不成,志向終將不定麼?而且進一步發揮,說張居正的上疏中有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後辦非常之事」,如果以奔父喪為平常之事而不屑為之,他不知一個人惟有遵守五倫之道,然後才叫著人。現今有這樣的人,父親在時不回家照顧,父親死了不回家奔喪,還對世人說自己是非常之人,世人不是以為他喪心病狂,就是會以為這人是豬一樣的禽獸,這難道就是非常之人?
不管誰有理誰沒理,話說到這個份上,近似於人身攻擊了。皇帝和張居正看到這樣的上疏,震怒可想而知,遠甚於對前四位上疏者的恨,照例是廷杖、遠戍,而且打得比吳中行那四個人更狠。
一個在朝廷沒多少人脈關係的見習生被下旨廷杖,更沒人敢上疏求情,懲罰他的聖旨寫得和今天的白話文一樣通俗易懂:「鄒元標這廝,狂躁可惡,但上前未見諭內大議,姑著照艾穆例處治,以後再有迷狂不誤的,必遵祖宗法度之重典不饒。」
我認為這是皇帝和張居正有意給鄒元標找了個台階下,也可能因為覺得自己理虧,沒有下殺手。但活罪難饒,這個不懂事的見習生,比前幾個人受傷最重。後來有人記載鄒元標被杖的細節,可以窺見同樣的廷杖,其中的學問太大了。廷杖時,把鄒元標的兩股分開,左腳墊在右大腿下面,因此受傷面積比兩條大腿緊靠在一起大得多。廷杖完畢,奄奄一息的鄒元標抬出來後,有人剝一張黑羊皮,包著藥,裹在他的屁股上,如此肉才得以再生。——畢竟年輕,生命力強。從此,鄒元標落下殘疾,天陰時必定腿痛,走路也不利索了。
因為明朝官員經常被廷杖,於是就摸索出這樣一種急救廷杖的方法:受了重傷,獄吏急忙活剝一塊羊皮,覆在傷者的臀部,傷癒以後,上面留有痕跡,稱為「羊毛皮」。據高陽先生考證,因此常會出現很尷尬的趣事, 彼時縣官的威權甚重,老百姓闖了他的道,可以當街打屁股。但有時拉翻了褪下褲子一看,如果是個「羊毛皮」,就不敢隨便打板子,這樣的人有一天可能復起被用,官職一定比縣官大,會施報復。因此縣官遇到「羊毛皮」,特具戒心。
鄒元標被遠戍貴州都雲衛——今天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夠偏僻的。這樣一個人,對張居正的仇恨想必應當是不共戴天吧。
張居正死後被清算,作為當年反張英雄之一的鄒元標,當然被重新敘用。不久他又惹怒皇帝,皇帝讓他回家呆著,一呆就是三十年,此間他聚徒講學,名滿天下,被時人看成東林人士的領袖之一。萬曆死後,只做過一個月皇帝的泰昌帝又跟著死了,木匠皇帝天啟登基,他被召回,官做到左都御史——最高的監察官員。此時,當年的憤青鄒元標,面對東林人士和其他派別,爭奪道德制高點,相互攻訐,他首倡「和衷」,他說,如今當政的人不選賢與能,而是趕走賢能之人,而議論的官員又不能平心靜氣,而是各立門戶。因此最重要的事情是朝臣和衷共濟。他在上疏中說,「向之論人論世者,各懷偏見,偏生迷,迷生執,執而為我,不復知有人,禍且移於國。」
因此有人覺得奇怪,說他剛當官時那樣愛憎分明,不威權勢,為什麼老了後要和稀泥?認為他已沒有年輕時的氣節了。鄒元標笑道,大臣和言官不一樣。風裁卓絕,是言官的本分。而做大臣如果不是大利害大是非的原則性問題,就要想方設法護持國體不動搖,怎麼能再像少年那樣衝動急躁呢?
萬曆帝削奪了張居正的官爵、謚號,到了熹宗時,大明已千瘡百孔,百病繞身,大家才感覺到張居正這個非常之人的難得。正是在鄒元標的一再懇求下,皇帝才下旨為張居正平反昭雪,恢復名義,剝奪的官爵謚號又歸還給張家。
因觸怒張居正差點被打死的憤青鄒元標,到了官居二品,年近古稀,就要走完漫漫人生路時,已經完全理解當年的張首輔了,這也許是一個憤青成熟的必然,可惜這份理解晚到了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