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潘金蓮,我們的印象是蕩婦加妒婦。她在西門家得寵得勢,佔盡風頭。按說,她的生活一定是最奢華的,穿金戴銀、說一不二。但其實不然,她在經濟上始終是個「低保戶」。她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甚至連件像樣的皮襖也沒有。這又是不可想像的。
一次元宵節,吳月娘帶領眾妾到她的大妗子家吃酒賞月。忽然下起雪來。吳吩咐小廝回家給「娘兒們」取皮襖,而吳月娘忽然想到,在所有妻妾中,惟獨潘金蓮沒有皮襖。吳月娘吩咐,把當鋪裡人家當的一件皮襖拿來給潘金蓮穿,這在潘金蓮看來,是件很丟面子的事,因此當眾發誓:「有本事,到明日問漢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家舊皮襖披在身上做甚麼!」——然而潘金蓮的這個願望始終沒能實現。
這難道不是十分奇怪的事嗎?西門慶家「錢過北斗,米爛陳倉」,給朋友五十一百、出手大方;行賄送禮,更不用說。而一個備受丈夫寵愛的妻妾,居然沒有一件像樣的皮襖,怎麼回有這等事?其實此事背後透露的消息是:西門慶家實行的是「二級經濟核算制」。妻妾各自為銀錢核算單位,你自己有「梯己錢」,就多用;沒有,就少用或不用。要想從西門慶那兒要一文錢,也是難上加難。
明崇禎本《金瓶梅詞話》插圖(圖255)堂會演劇場景
眾妻妾中,吳月娘是嫡妻,在經濟上有特權。原則上講,全家的財產應當由她來掌握。況且她的娘家是千戶,也有錢。孟玉樓、李瓶兒都是富孀,這使她們出手大方、廣結人緣。李嬌兒是妓女出身,私房錢不少;還在家中管過銀錢賬目,可能也「摟」了一些錢。西門慶死後,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趁亂偷了幾錠大銀子,再回妓院、重操舊業。——至於孫雪娥,本來是個收房的丫鬟,實際地位是廚子頭,大家從來沒有把她當「四娘」看待。
剩下一個潘金蓮,雖然也是寡婦再嫁,但她本是個窮裁縫的女兒,父親死後兩次被賣,後來被嫁給「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武大。以後與西門慶勾搭上,害死武大,嫁給西門慶。——但是她的到來,卻沒有帶來一個銅板。
如前所說,西門慶的婚姻觀是商人的婚姻觀,娶妻納妾是生財手段之一。吳神仙曾給西門慶相面,說他「一生多得妻財」。對於妻妾,西門慶的經濟政策是只進不出。——西門慶花錢有目的性,是要「以錢生錢」的。妻妾已經嫁過來了,連人帶財產都歸屬自己了,還有什麼必要在她們身上花錢?
在這樣一個充滿銅臭氣的家庭中,女人的人格尊嚴是靠金錢維持的。女人都愛美,但必須自己掏錢來打扮自己。李瓶最有錢,帶了許多首飾衣服來。她有一件金絲狄髻(狄髻是籠假髮的網子,一般只有貴族婦女能戴),重九兩,價值近萬。李瓶是個很低調的人,生怕戴起來招眼,惹其他妻妾忌妒,因此先問西門慶:吳月娘有沒有?西門慶說有銀的,沒金的。李瓶就不肯戴,讓西門慶拿到銀匠家,打兩件樣子比較普通的首飾戴。潘金蓮知道了,求西門慶把剩下的金子替她也打一件首飾。西門慶笑罵:「單管愛小便宜,隨處也掐個尖兒。」
後來妻妾們托陳經濟到外面買汗巾,潘金蓮要一條素色的。她自己解嘲說:往後戴孝時用。其實是因為素色的便宜些。最後還是李瓶掏出一塊銀子,替大家「埋單」。——潘金蓮是個拔尖搶勝的性格,但在這些時候,就只能「英雄氣短」了。
李瓶因為錢多,手也松,「用錢撒漫」,所以上上下下都喜歡她。經常出錢擺酒請客,讓僕人買東西,給錢也寬。包括潘老老來串門,住在她屋裡,臨走又送鞋面,又送衣服、銀子,因此潘老老說李瓶對她比女兒都好。
而潘金蓮的確薄情。第78回潘金蓮過生日,潘老老來祝壽,下轎付不起轎錢,來找女兒討。潘說:「你沒轎子錢,誰叫你來?恁出醜百劃的,叫人家小看?……指望我要錢,我那裡討個錢兒與你?你看著,睜著眼在這裡,七個窟窿倒有八個眼兒等著在這裡。今後你有轎子錢便來他家,沒轎子錢別要來。料他家也沒少你這個窮親戚,休要做打嘴獻世寶,關王買豆腐——人硬貨不硬。……驢糞蛋面前光,不知裡面受恓惶!」說得潘老老嗚嗚痛哭。丫鬟春梅事後說兩句公道話:「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爭強不伏弱的性兒,比的不六娘銀錢自有。本等手裡沒有,你只說他不與你。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雖是有的銀子放在屋裡,俺娘正眼也不看它。若遇著買花兒東西,明公正義問他要。不恁瞞藏背掖的,教人看小了他,怎麼張嘴兒說人?……」吳月娘後來也知道這事,跟潘金蓮說:你給她一錢銀子,寫賬就是了。意思是寫在西門慶的賬上。潘金蓮說:「他的銀子都是有數的,只教我買東西,沒教我打發轎子錢。」——從這些描述中我們看出,潘金蓮也有她做人的原則,作為一個爭強好勝的人,自有她的自尊。這種自尊體現在對待金錢的態度上:我沒錢,是眾所周知,但我絕不去偷雞摸狗,藏藏掖掖!
仍然回到那件皮襖上。西門慶始終沒有特意為潘金蓮做一件皮襖。直到李瓶死後,潘金蓮向西門慶要李瓶的那件,西們慶還捨不得,說:「單管愛小便宜兒,他那件皮襖值六十兩銀子哩,你穿在身上,是會搖擺的?」潘金蓮連嗔帶罵:「你與了張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裝門面,沒的有這些聲兒氣兒。好不好我就不依了。」好說歹說,到底把皮襖要到了手。——這件皮襖價值六十兩銀子,是潘金蓮身價的兩倍!
也正因此事,引起吳月娘的強烈不滿。一次兩人吵架,月娘提到:「一個皮襖,你悄悄就問漢子討了,穿在身上,掛口也不來後邊題一聲而……就是孤老院,也有個甲頭!」後來月娘做夢,夢見從李瓶箱子裡尋出一件袍子,被金蓮劈手奪去,氣得吳在夢裡嚷:「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奪」。——對於正妻來說,一件皮襖讓她大受刺激,甚至記掛在心,形諸夢寐。潘金蓮這件皮襖,真的得來不易!
然而這卻不是西門慶特意給潘金蓮做的,她穿的,仍是人家剩下的,不管它的價值有多高。這個故事帶有一點悲劇的意味,同時也使我們明白:潘金蓮為什麼淫蕩,為什麼忌妒,為什麼要利用自己的色相,緊緊地把西門慶拉在自己身邊?她同眾妻妾之間關係緊張、矛盾重重,也主要緣於對西門慶的爭奪。——因為從性的角度去拉緊丈夫,是她的惟一的優勢,也是惟一的選擇。
在這個金錢至上的家庭裡,有錢才有地位,有錢才有人緣,有錢才有尊嚴,有錢才有生存空間。吳月娘沒有丈夫的愛,她還有正頭娘子的身份,偌大家產從名義上都是她的。李瓶、孟玉樓、李嬌兒失去丈夫的愛,他們各有私房錢,足可以有體面地生活在這個家庭中。而潘金蓮別無選擇。丈夫的愛就是一切,一旦失去了丈夫的愛,她在這個家庭就一無所有,將被所有人踩在腳下,連一個得寵的丫鬟都不如!因此在情愛方面,她才顯得那麼咄咄逼人,甚至是瘋狂的、喪失理智的。也正是她的瘋狂,最後送了西門慶的命!
由此我們的出結論:經濟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並改變著人的性格。當我們批判潘金蓮淫蕩、忌妒的時候,我們還應當從經濟的角度、食貨的角度,以同情的態度想想她的處境,給古人以「瞭解之同情」(陳寅恪語),也許會對這個人物有更進一步的認識與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