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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史談張自忠
張自忠是中國在抗日戰爭中戰死沙場的最高將領。當年,張自忠殉國後,身為排長的郭榮昌參加敢死隊冒死搶回了他的遺骸。後來,郭榮昌成為地下黨員。如今,生活在河南省泌陽縣農村的93歲高齡的郭榮昌,成為親歷那段歷史的唯一倖存者。
潢川保衛戰中雙眼受傷
1938年的中國,風雨飄搖,日軍鐵騎恣意踐踏我大好河山。
這年6月末的一天,20歲的郭榮昌步行到泌陽縣城給在學校教書的父親送衣裳。郭榮昌在縣行政公署附近歇息時,遇到了一個腰跨手槍、衛兵模樣的國民黨軍人。這位軍人問他:「老鄉,你從哪兒來呀?」「我從鄉下來。」郭榮昌說。這位軍人拍了拍郭榮昌的肩膀,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這時,從院內走出了一位30歲左右的國民黨軍官,那個衛兵見了他,馬上立正、敬禮。這軍官擺了擺手,一邊打量著郭榮昌一邊和他聊了起來。「年輕人,想不想當兵?」軍官問道。郭榮昌急忙回答:「想。」軍官上下打量了郭榮昌一番,朝他的胸口捶了一錘,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衛士了。」
事後,郭榮昌才知道,當時,張自忠任軍長的國民黨第五十九軍駐紮在泌陽縣。這位軍官就是第五十九軍第三十八師師長黃維剛。1933年3月在喜峰口戰役中,任第五十九軍第三十八師第一一二旅旅長的黃維綱奉命馳援喜峰口,抗擊進犯日軍。在與日軍交戰中,他赤膊上陣,指揮戰士反覆衝殺,迫使日軍潰退。
從此,郭榮昌成了黃維剛的一名衛士。10多天後,郭榮昌的父親打聽到兒子當兵了,忍不住嚎啕大哭。
郭榮昌入伍不到10天,第三十八師接到命令,到商城、固始去抗日。當天,部隊就出發了,第二天到達桐柏,然後又到信陽,訓練了兩個月,打了兩次靶後,部隊又出發了。出發前,部隊給每個士兵配發了一桿捷克產的鋼槍、200發子彈和6顆手榴彈。
1939年夏天,郭榮昌所在的部隊參加了武漢會戰中的一次戰役——潢川保衛戰。日本人上有飛機,下有大炮、坦克,輪番向陣地進攻。第三十八師的不少人打紅了眼,只穿短褲,推上刺刀,和日本鬼子廝殺。日本鬼子放毒瓦斯,黃色霧氣緩慢地在陣地上瀰漫,士兵們一看有黃霧升起,趕緊掏出手絹用水或尿弄濕,眼睛閉上,摀住鼻子嘴巴。雖然這樣,郭榮昌感覺雙眼還是火辣辣的,身邊不少兄弟一個個倒了下去。
這一仗打了三天兩夜。郭榮昌所在的一個營只剩下13人了,光膀子、渾身是血的營長張樹青對郭榮昌說:「這13人歸你了,你就當班長吧。」當時全營一、二連的士兵全部陣亡。
隨後,部隊向西行進,從大別山退到雞公山,在武勝關守了一個多月。黃維綱所部用土封住火車路,使日軍不能南進。後來,部隊開赴湖北當陽,支援第三十九、第四十師。期間,郭榮昌參加過數十次大小戰鬥,擊斃日軍數十人。
日軍檔案記錄將軍殉國經過
1938年10月,第五十九軍餘部安全撤回鄂西,張自忠升任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又兼任第五戰區右翼兵團總司令。1940年4月底,日軍集結重兵向宜昌發動進攻,張自忠率部參加宜棗會戰。
這年5月1日,張自忠親筆昭告各部隊、各將領:「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要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國家及我五千年歷史之民族,決不至亡於區區三島倭奴之手。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枯,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
同年5月7日,張自忠率總部手槍營和第七十四師的兩個團共約3000人,從宜城東渡襄河,經七八天的苦戰,部隊嚴重減員,糧彈短缺。5月16日,張自忠所部被日寇圍困在宜城南瓜店的杏兒山、缸子口一帶。
在戰鬥中,正向前衝的張自忠身中數彈,右胸洞穿,血湧如泉。少校警衛馬孝堂忙上前為他包紮。傷口尚未包紮好,日軍一窩蜂衝了上來。
這份源自日軍《231聯隊史》的珍貴檔案,以日軍官兵的親口講述,再現了張自忠以身殉國的慘狀:
當衝到距這個高大身材軍官只有不到13米的距離時,籐岡一等兵從他射來的眼光中,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竟不由自主地愣在原地。這時背後響起了槍聲,第三中隊長堂野軍官射出了一顆子彈,命中了這個軍官的頭部。他的臉上微微出現了難受的表情。與此同時,籐岡一等兵像是被槍聲驚醒,也狠起心來,傾全身之力,舉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軀深深扎去。在這一刻,這個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持不住,像山體倒塌似的,轟然倒地。
5月16日下午,日軍開始清掃戰場。一名日本軍官看到一具著黃色軍裝的屍體,身上還蓋著大衣,他從死者左胸兜掏出一支派克金筆,一看,上面鐫刻著「張自忠」三個字!這名日本軍官「啪」地立正,恭恭敬敬地向遺體行了一個軍禮;又忙叫人找來擔架,將遺體抬往20里外的陳家集日軍第三十九師團所在地。
經與張自忠相識的日軍第三十九師團參謀長專田盛壽核驗後,師團長村上啟作命令軍醫用酒精把張自忠的遺體擦洗乾淨,命人從附近的木匠鋪趕製一口棺材收殮入棺,葬於陳家祠堂後面的土坡上,墳上立一墓碑,上書:「支那大將張自忠之墓。」
一代抗日名將張自忠壯烈殉國時,年僅49歲。隨張自忠東渡作戰的官兵亦全部戰死。
端著輕機槍搶回將軍忠骨
馬孝堂負傷後被日軍俘虜,後來拚死逃脫,打聽到了張自忠遺體的下落。在當地老鄉的幫助下,他被用擔架抬回張家溝第三十八師師部。
第三十八師師長黃維綱,和張自忠私交不錯。張自忠犧牲後不久,他任第五十九軍軍長。黃維綱聽完馬孝堂的報告,悲慟萬分,當即率便衣隊急馳陳家集。已是排長的郭榮昌參加了第三十八師敢死隊,他端著輕機槍跟隨黃維剛於16日夜間突襲陳家集。與敵激戰兩晝夜,付出了200多人的傷亡,終於在陳家集尋得英烈墳墓,開棺將忠骸起出搶回。當醫療隊人員用酒精擦洗遺體全身時,看到他全身共負重傷7處,最重的是一處洞穿胸部的炮彈傷。
「黃師長光著膀子、穿著褲衩,帶著弟兄們光著腳丫、頂著鬼子的炮彈朝前衝,幾進幾出終於搶回了張軍長的遺體。」郭榮昌說著,又用手摸摸前額上的傷疤,「這是拼刺刀時被鬼子挑的,咱們是朝前刺,日本人是向上挑的。」
隨後,張自忠遺體被運往當時陪首都重慶安葬。路經宜昌時,十萬軍民恭送靈柩至江岸,其間日機三次飛臨宜昌上空,但祭奠的群眾無一退卻。最後,日本飛機一彈未投,盤旋而去。
據說,張自忠戰死後,日本人向他行禮,甚至在他的遺體運回後方之時,日軍收到消息便下令停止空襲一日,避免傷到張自忠的忠骸。
1940年5月28日晨,張自忠的遺骸運至重慶。蔣介石率軍政大員,臂綴黑紗,肅立迎靈,並登靈船弔祭;市民前往者更絡繹不絕。1942年,馮玉祥倣傚明代末年史可法墓葬揚州梅花嶺之意,將雨台山改名為梅花山,並用薪金購梅花樹植於將軍墓側。
1940年8月15日,延安各界人士舉行張自忠將軍追悼大會。毛澤東為張自忠題詞:「精忠報國」。周恩來曾撰文贊張自忠「其忠義之志,壯烈之氣,直可以為中國抗戰軍人之魂」。198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追認張自忠為革命烈士。張自忠烈士墓也被擴建為張自忠烈士陵園,並於1986年10月由民政部批准為第一批全國重點烈士紀念建築物保護單位。北京、天津、武漢等大城市相繼恢復了「張自忠路」的名稱,以示對這位抗日烈士的永遠紀念。
秘密加入共產黨
郭榮昌所在的連隊被日軍打散後,郭榮昌被孫連仲部隊收留。
1944年春天,郭榮昌經地下黨負責人暴捷三的介紹,加入了新八軍第六師第一團,任特務連連長。他跟著暴捷三在新八軍從事秘密兵運活動。經暴捷三的介紹,郭榮昌秘密加入了共產黨。
1944年夏的一天,郭榮昌穿著白布衫,戴頂草帽,到泌陽縣城找地下黨員彭蘭臣接頭,辦理良民證。進了彭蘭臣的家門,才發現屋裡有3個日本兵。彭蘭臣的妻子也是地下黨員,見此情景急忙叫10歲的女兒:「妮兒,快,你大舅來了。」孩子馬上過來,把郭榮昌領到了隔壁房間。
日本兵走後,他即向彭蘭臣的老婆說明了來意,兩周後,彭蘭臣為他辦好了良民證。憑著這張良民證,郭榮昌3次進入泌陽縣城偵察敵情。一次。郭榮昌在縣城探敵情,在城門口,一位挎著戰刀的日本軍官喊道:「站住!」仔細對照良民證和郭榮昌的臉,看了四五遍,然後說:「開路。」於是,郭榮昌憑借良民證,順利進入城內,在城裡轉了一晌。他一共進縣城三趟,基本摸清了敵情。每次去,他都要把鬼子的佈告悄悄撕下一個角帶回來。這樣可以證明他確實進了縣城。
由於日軍佔領了許昌,當時的國民省政府設在欒川,許昌專員公署設在魯山縣的趙村。一天,許昌第五行政區專員公署專員懷疑暴捷三是共產黨後,要把他槍斃,交給自己的秘書張政毅執行。張政毅也是地下黨員,找郭榮昌商量。當時暴捷三到外邊催糧去了,暴捷三回來後,張政毅讓郭榮昌負責送暴捷三逃走。到了安全地方後,郭榮昌找了個當地的百姓護送暴捷三。
1945年10月30日,國民黨第十一戰區副司令長官高樹勳率新八軍及河北民軍萬餘人戰場起義。毛澤東為這支率先起義的部隊定名為「民主建國軍」,郭榮昌光榮地成為這支部隊的一員。
1949年初,郭榮昌回到了家鄉,因富有作戰經驗,暴捷三和縣武裝大隊政委姚增緒抽調他參加了泌陽縣的兩次剿匪戰鬥。組織上要求郭榮昌留在縣大隊當指導員,郭榮昌沒有答應。因在潢川保衛戰中遭受日寇毒氣彈的傷害,1949年年底,郭榮昌的雙目永久性失明。
喜見兩位戰友的後代
姬東陽是郭榮昌的外孫。幼年時,他常聽姥爺講打鬼子的故事。去年,姬東陽開始用文字和影像記錄、整理姥爺講述的故事。在這個過程中,他聯繫上了張自忠將軍的女兒張廉雲,並通過張廉雲與張自忠的貼身衛士谷瑞雪、護士長史全勝的後人取得了聯繫。
去年,姬東陽還去了一趟河南項城,找到了黃維剛的墓地,代表姥爺祭拜了老師長。黃維剛是項城市鄭郭鎮范營村人,1943年3月3日,他病逝於湖北南漳前線,終年46歲,歸葬於范營村。當時,國民黨政府曾明令褒獎,晉陞陸軍中將。此後,以抗日殊功入祀忠烈祠。
2010年8月8日,谷恆安從河南省宜陽縣來到泌陽縣看望他父親的戰友、93歲高齡的郭榮昌。谷恆安的父親谷瑞雪是張自忠將軍生前的貼身衛士,從1937年跟隨將軍轉戰疆場,谷瑞雪在將軍殉國後倖免於難。谷瑞雪在回憶錄中說,當敵人大部向我包圍時,總司令即登山督戰,身邊的人員相繼陣亡,手槍營的官兵已傷亡殆盡。最後,護士長史全勝在離我們不遠的西南邊也中彈身亡了。總司令殉國時,身邊只有我一個人了。我哭著把他晚上做被子用的大衣蓋在身上。這時,日本鬼子已撲到我面前,虎視眈眈想活捉我。我抹一把眼淚,一手拿著大刀片,一手握著「二十響」,居高臨下,向蜂擁而來的鬼子衝去。哪些敵人靠近我,我一扣板機就是一梭子,迫使敵人慌忙臥倒。谷瑞雪邊打邊跑,已三處負傷、失血過多的他,輾轉跑到騎九師的師部,向張德順師長匯報了張自忠殉國的經過。隨後,他在昏迷中被送往總部軍醫院。
抗戰勝利後,谷瑞雪轉到北平警官第四分校學習,畢業後在傅作義部第三十五軍第九六O團任副團長。1949年隨傅部起義後返鄉,回到宜陽縣樊村鄉宋村老家。1993年4月,77歲的谷瑞雪病故。谷恆安說,1986年,一家電視台播放了有關張自忠將軍的專題片,谷瑞雪在片中看到了張自忠將軍,當時涕淚橫流,一遍遍念叨:「終於找到我的老上級了……」
見到戰友的後代,郭榮昌老人雙眼滾出淚花。2010年10月5日上午,谷恆安陪著張自忠將軍護士長史全勝的兒子史德聚來看望郭榮昌。史德聚說,他的父親史全勝14歲時奉父母之命結婚,由於喜讀醫書,18歲那年進了新野縣立醫院學醫。1938年5、6月間,史全勝跟隨院長張雨亭加入張自忠的第五十九軍,不久,便因身材高大、表現勇猛,調至張自忠身邊擔任護士長。1940年5月16日上午,26歲的史全勝在為張自忠將軍包紮好左臂傷口後即戰死沙場。
分別時,郭榮昌拉著史德聚和谷恆安的手不願鬆開。對於老人來說,在有生之年,能見到戰友的後代,他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