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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唐朝中葉的「格林斯潘」為何慘遭抄家之禍

2015年05月24日 歷史真相 暫無評論 閱讀 184 次


 

玄宗天寶十四年(755)到代宗廣德元年(763)的安史之亂,持續8年,攔腰斬斷了大唐黃金盛世。中原地區和北方在大亂中血流成河,民不聊生,經濟徹底摧毀。


大亂之後的廣德二年(764),京城米價飆升到每斗1000文。據《通典·食貨七》載,大亂之前的開元十三年(725),每斗米才13文,通貨膨脹率遠遠超過5000%。政府稅收一落千丈,倉庫一空如洗,根本拿不出東西增加供應平抑物價,當時物資已經緊張到連皇宮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程度。


更恐怖的是,皇宮警衛部隊一度斷軍糧餓肚子,竟想造反。急得代宗每天晚上睡不著覺,坐立不安。幸虧江南未經戰火,唯一的希望,就是以長江中下遊的物產接濟京師。


於是,唐朝恢復經濟的命運就寄托在漕運(水路運輸)上了。代宗急切下旨,要宰相元載解決糧食漕運問題,元載推薦不久前剛被罷免宰相職務的劉晏擔此重任。代宗立即任命50歲的劉晏任御史大夫(監察部長),兼安徽、河南以東稅賦、運輸及糧儲的最高經濟負責人。


都城長安附近地區產的糧食,遠不能滿足當時京城上百萬人口和大量駐軍需要。如何把糧食運到京城,是一件重要大事。用馬車牛車陸路運輸,不但載重低而且牲口也要消耗,而一艘大型木帆船能運十幾萬斤甚至幾十萬斤糧食。因此,漕運成為重中之重,不然皇帝也要餓死。幸好隋朝開發大運河,為唐代漕運創造了條件。


當時漕運過程複雜之極,先是組織幾千艘船隻,把長江中下遊產的糧食經長江運到揚州集中,再從揚州經運河進入淮河,由淮河轉入汴河,再進入黃河,入黃河之後西上,經三門峽之險,再轉入渭河,最終到達長安,水路蜿蜒超過三千里。


劉晏受命危難,腳踏實地,親自沿著漕運路線,從江蘇到安徽,再赴河南,最後到陝西,細緻考察一遭。


映入劉晏眼簾的,是安史之亂之後的慘狀。兵亂以來,很久沒有整治河道了,到處泥沙淤積,河床堵塞,千里河道變成了淺水灘,水路運輸猶如旱地行船。再有就是百姓死傷流亡過半,人工奇缺。三是盜賊蜂起,沿河兩岸到處是匪徒巢穴。四是沿岸駐軍多為驕兵悍將,糧米經過,馬上截留。在這種情況下,恢復漕運談何容易?河道兩岸,到處都流傳著一個說法:一斗錢運一斗米。運輸成本已經高得令人無法接受。


劉晏心裡沉重至極,他在寫給元載的報告中說,洛陽附近「百戶無一存」,宜陽、滎陽一帶,五百里之內,居民不過千戶,整個地區沒有一間完好的房子,也看不見炊煙,簡直是一個「獸遊鬼哭」的世界。正如杜甫創作於此時的《無家別》所云:


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淒。


但對狐與狸,豎毛怒我啼!


在這種情況下,漕運當然無法正常進行。


劉晏在報告中把困難向元載和盤托出,請求全力支持。《資治通鑒》說,元載「盡以漕事委晏,故晏得盡其才」。


劉晏得到元載全力支持,自代宗廣德二年(764)開始,在解決漕運問題的過程中,充分表現了他統籌全局的能力、周密精細的頭腦和改革創新的才智。


他首先是組織大量民工和兵丁疏浚河道。哪裡有困難,劉晏就出現在哪裡,經過一番艱苦努力,終於順利通航。


在運輸方案設計上,劉晏有兩個突破。一是改全程運輸為分段運輸,二是首次把散裝大米改為袋裝。他認為,漕運全程過長,不同地域的地貌、水道、安全、人文因素差別極大。過去一隻船從頭運到尾,歷經風險,到達目的地時,糧食還剩八成就算優等了。改為分段接運之後,運糧船負責運到本段水路邊界,將糧食交給地區糧倉,再安排新的船隻起運。為了降低風險,劉晏派官吏和軍隊沿途押送,一站接一站,到達目的地時,100萬斗米沒有1斗損失。至於將散裝大米改為袋裝,更是一個減少消耗的創舉。


在運輸工具方面,劉晏經過縝密研究,撥付大批資金在揚子(江蘇儀征)開設10個船廠,建造2000艘急需的大型運輸船,每艘船給1000緡(緡,穿銅錢的繩子,每緡1000文),用以支付材料和人工。有人質疑說,每艘船500緡足夠了,投資那麼多,不是浪費國家開支嗎?劉晏說,辦大事的不能在小地方剋扣,應該選用上等原材料,並且讓工匠們不愁衣食,這樣造出來的船才能堅固耐用。如果處處卡錢,船的質量不好,麻煩就大了。果然,到後來憲宗、懿宗時期不斷壓低造船經費,物料次等,工錢極低,造出來的船薄脆易壞,漕運漸漸就廢了。


再說漕運最後一關三門峽。這裡水流湍急,常常浪激船翻。劉晏參與設計了一種超大型的「上門填缺船」,還研究改進了船縴所用的材料,製成堅韌的纖繩,減少縴夫傷亡事故。每船配備30人拉縴,5人撐篙,解決了船隻通行的技術難題。


在人力使用上,廢除無償徭役,改為工資僱用制。利用鹽稅雇工,減輕對農民的徵調勞役。這樣一來,就充分保證了漕運所需的人工。漕工則採用特殊軍事化方式組織起來,紀律嚴明,責任到位,堵塞了可能發生的跑冒滴漏。


由於綜合治理措施得力,江淮的糧食、物資順利運到京城,徹底解決了關中糧荒。關中即使遇到災害,物價也不至於飛漲了。


代宗大喜過望,說道:「我們父子有飯吃了!」他派警衛部隊帶著樂隊到長安東渭橋迎接劉晏,元載和文武百官親迎救命糧,向劉晏轉達代宗的問候:「你真是我的賢相蕭何!」


創設食鹽間接專賣制


漕運需要大量經費,每年用度幾十萬緡,錢從哪裡來?


難不住劉晏。他還兼任鹽鐵使(管理鹽、鐵、茶的專賣),這位經濟大家在食鹽專賣方面展開改革,既方便了百姓,又提供了巨大財源。


唐初對鹽的稅收不太重視,安史之亂發生後,朝廷財政困難,一個名叫第五琦的高官開始推行食鹽政府專賣制。辦法是,所有鹽戶都到政府註冊,由政府確定生產計畫,生產的鹽全部由政府購買,私自賣鹽給商人的,抓起來坐牢。然後,政府官員把鹽運到各地,由政府開店把鹽賣給民眾。總之,官產、官運、官銷,各級鹽吏大包大攬。政府這樣做,雖然籌措了部分資金,但是產生了三大弊端。


一是各級官員上下勾結,貪污腐敗,這是官商一體的通病。二是政府直接從事商業,效率奇低,百姓大吃苦頭。比如銷售點少,不管老百姓遠近。再比如鹽多賣不出去,硬把鹽攤派到老百姓頭上,鹽少又不見蹤影了。三是由於上述種種弊端,稅收難以持續增加。


劉晏把官產、官運、官銷改為民產、官收、商運、商銷,這就變成間接專賣制。他撤銷了很多基層監管生產的小吏和冗員,百姓生產食鹽的環節放開,但生產的鹽仍由政府統一收購,儲存在鹽場裡,然後向商人批發。商人買到了鹽,自由運往各地自行銷售,不受限制。這樣,產、運、銷三環節全部由私人進行,國家只從購銷的差價中獲得稅收,調動了各方面積極性。劉晏還奏請罷免了各州縣設置的對食鹽的「過境稅」,使食鹽的生產和流通蓬勃發展。


另外,在距離產鹽區較遠的地方,劉晏下令設立常平鹽倉,平時備鹽,應對鹽荒,避免鹽商囤積居奇,哄抬鹽價。他在主要產鹽區設立13個巡院,在其他地區設立10個鹽監,專辦鹽務,負責調研和執法。另外還在各交通要道設立幾千個鹽倉,儲備食鹽,哪個地方鹽脫銷,可以就近調運供應。


由於他的措施適應市場需求,唐朝鹽稅從第五琦時期的60萬貫急劇上升到600多萬貫,稅收增加10倍,超過唐朝所有稅收的一半。漕運經費、宮廷費用、軍費、官員工資,都仰仗鹽利所給。


劉晏創設的食鹽間接專賣制,為以後各個朝代採用。從五代到宋,直至明清,雖有部分變動,但實質上一直是這個辦法。


天下無甚貴賤而物常平


劉晏在各地都設立了巡院,作為經濟信息基地,並以高報酬招募大批善於奔走的信息員(當時叫「疾足」或「駛足」),傳遞經濟信息。為此,還在巡院和京師之間設立了專門的驛站,負責接應信息員。此前,郵遞由富人把持,送信算服徭役。窮人在服徭役期間送信,郵遞效率很低。由巡院、驛站以及專業疾足送信,是劉晏對唐中期通信制度的改革。


各地生產態勢、物資余缺、物價變化、氣候異常、市場心理等等信息,都要通過疾足上報,以便採取措施,調劑余缺。劉晏據此發佈命令,再由疾足傳回各地執行,以保持供求平衡,物價穩定。


古代交通不便,不少地方和京城距離遙遠,再「疾」的「足」,往返也要十天半個月。遇到糧食收穫季節或災害突然發生,政府買進賣出機不可失,怎麼辦呢?


劉晏自有奇招。


他責成交通方便的產糧州縣,統計出最近幾十年糧食的收購價格和收購數量的歷史數據。然後,把收購價格按從高到低的順序排為5等,把收購數量按從多到少的順序也排為5等,這樣產生了兩排數字。這些數字上報議定之後,就作為各地政府收購糧食的依據,以便及時收購。


具體做法是,價格最貴的一等價格的糧食(高價),按收購量最少的第五等數量收購(少收);反之,價格最低的第五等價格的糧食(低價),按收購量最多的第一等數量收購(多收)。第二等價格按第四等數量收購,第三等價格按第三等數量收購,第四等價格按第二等數量收購。收購要搶時機,不必等候批示。這樣一來,在那些糧價低賤的地區,就能夠把糧食盡量多收購到手。


這實際上是一種數學模型在經濟上的應用,有如後來華羅庚運用數學模型創立的「優選法」、「統籌法」。


這個在經驗基礎上產生的解決問題的方案,不但簡潔明瞭,避免了繁複不清的討論,而且符合地方實際,也有利於政府以最小的成本平抑物價,調控市場。


劉晏要求各地把收購數量逐日上報,由他匯總之後,按「避貴就賤、取近捨遠」的原則調節安排。如果收購量不足,就讓價低路近的地區增加收購。如已夠數,就命令價高路遠的地區停止收購。這樣做,既掌握了市場規律,也能有效地保持物價(主要是糧價)穩定。在劉晏主持下,當時農產品市場大體實現了「天下無甚貴賤而物常平」。


由於劉晏及時地掌握市場信息和各地氣候情況,所以他常常能走在市場大波動和大災害的前面,事先就採取了預警和救助措施,佈置到位,使災難降低到最低限度,因此被當時人尊稱為「神」。

唐代中葉的格林斯潘


所有沉迷於自己專業的天才人物,在冥思苦想中容易出現某種奇跡,劉晏也是如此。


他自稱每時每刻都看到地上流著錢。他的責任,就是把這些錢引導到應有的歸屬方向,產生效益,利民利國。每當騎馬上朝,他都利用路上空閒,用馬鞭子指指畫畫進行籌算。天剛亮就開始辦公,到深夜才停下來,放假也從不休息。


劉晏講求效率,不管是緊急的問題還是不那麼迫切的問題,都是當天處理完畢,絕不拖延積壓。


劉晏慧眼識才,他提拔重用的大批人才如戴叔倫(唐代著名詩人)、包佶、陳諫等人,在經濟上都能獨當一面,頗有建樹。


《舊唐書·劉晏傳》說:「晏沒後二十餘年,韓洄、元秀、裴腆、包佶、盧徵、李衡,繼掌財賦,皆晏故吏。其部吏居數千里之外,奉教令如在目前。」其中,陳諫機警聰敏,過目不忘,後來成為順宗時「二王八司馬」改革集團的重要成員。陳諫撰文推崇劉晏是管仲再現,稱讚劉晏在極為混亂的局面下,細心研究每州每縣經濟狀況,每當一個地方的災情剛露苗頭,就詳細測算。結果,老百姓還沒到最困難的境地,政府救災措施已經下來了。劉晏的辦法叫「常平法」,即豐年大量收購糧食,災年以賤價在災區出售。同時大量收購災區雜貨,再把雜貨運到收成好的地方營銷,而不是單純採用無償救濟手段。這樣,政府和民間都得好處,唐朝的經濟復甦並發展起來了。


安史大亂,貨幣緊缺,金融一塌糊塗,京師幾乎「人人鑄錢」,惡幣充斥,國家財政破產。劉晏掌管貨幣鑄造發行權之後,允許江南人以物購物,然後把這些物品置換為銅,在當地監督鑄錢。鑄出來的錢成色非常好,大量運往長安及重要城市,增加了貨幣供應,幣值穩定,物價下跌,良幣驅除了惡幣,剎住了民間私鑄錢幣之風。


劉晏的同代人陸羽寫了《茶經》,但促進種茶業發展的卻是劉晏。茶有豐厚利潤,劉晏當政時卻始終沒有收稅,除了少數官營茶場之外,大量民產茶仍採取間接專賣方法,搞活流通,刺激了茶葉生產積極性。劉晏死後,一些惡吏開始徵收茶稅並不斷增稅,不僅摧殘了種茶業,而且逼得走投無路的茶農起來造反。


劉晏說:「理財須以愛民為先。」他在接掌經濟大權之後,陸續免除了農村一些不合理的賦稅。對於城市工商業,也實行減稅政策。過去工商業的戶稅都要加重徵收,劉晏在大歷年間取消了這個規定,讓工商業者和其他人戶稅稅率相等,扶植了工商業發展。至於做好糧食儲備調劑工作,平衡物價,防止谷貴傷民和谷賤傷農,更是他著名的功績。安史之亂,人民死亡眾多。從廣德二年(764)劉晏接手辦漕運開始,到大歷末年(778),劉晏管轄的地區增加了90萬戶人口。那些不屬於劉晏管轄的地區,戶口就沒有增加。


代宗廣德二年(764),劉晏任戶部尚書(掌管財政和民政事務的部長)。代宗大歷四年(769)升任吏部尚書(掌管全國官員的選拔考核,相當於中組部部長),並與第五琦分別兼任不同地區的經濟領導人。劉晏管轄8個道(地區建制,每一道相當於現在好幾個省),範圍超過大半個中國,為唐朝經濟最發達地區。


劉晏的經歷,既不是刀光劍影,也沒有風花雪月,有人也許覺得索然。但是劉晏的一舉一動,活生生地滲透到每一個家庭、每一個人的生活,決定著民眾的饑飽貧富,因此又是那樣具有生命力,並且達到了一種極高的境界,閃耀著經濟之美。


劉晏如同亞當·斯密一樣,非常重視「看不見的手」。在鹽務活動中,他放棄了強制性的官產官銷,而是更多發揮私人和市場的作用。在漕運事業中,他不贊成強制性無償勞役,把僱用制引入到國家經濟事務當中,建立勞務市場,這在當時堪稱慧眼獨具。


劉晏更接近著名的前任美聯儲主席格林斯潘,即更重視解決實際經濟問題。劉晏沒有留下什麼專門的經濟著作,他的理念,主要體現在一系列經濟措施當中。就劉晏在當時所發揮的作用來看,其重要性遠遠超過了格林斯潘在任期間對美國經濟所發揮的作用。


辦理元載大案買下殺身隱患


劉晏身居高位,朝中許多官員都是他的門生弟子或被他提拔起來的,可是他住的房子很小,沒什麼裝修,家裡也沒有婢妾。當劉晏被誣陷致死,楊炎派人去他家抄家的時候,結果只有雜書兩車,糧食幾鬥。滿朝文武聽說,不禁欷歎息。


劉晏被誣陷,還要從元載說起。在肅宗、代宗兩朝連任宰相15年的元載,口才上佳,能力很強,可也貪慾無度,橫行霸道。他搜刮民財,殘害百姓,受賄賣官,貪污腐敗。代宗大歷五年(770),元載幫助代宗密謀剪除了大宦官魚朝恩,自恃有功,更加恣意妄為。他包庇奸邪,陷害忠良,越玩越大,甚至發展到對代宗也時常欺負耍弄的地步,結果導致代宗痛下殺手,於大歷十二年(777)三月逮捕了元載及其黨羽,並任命劉晏為專案組組長。


辦案結果,元載及其妻、子賜死。此時任吏部侍郎的楊炎,因與元載「親重無比」,坐貶道州(湖南道縣)司馬(輔佐官員),這就與劉晏結下了樑子。


過去,劉晏和楊炎同在吏部,劉晏是楊炎的頂頭上司。兩人都是才子派頭,盛氣凌人,誰也不服誰,關係搞得很緊張。劉晏在日常工作中經常排擠楊炎,也是兩人結怨因素之一。


其實,代宗任命劉晏審訊元載,是借重劉晏的威望,並非劉晏與元載私人之間有不共戴天之仇。實際上,劉晏在工作上還得到元載不少支持。但劉晏既受命擔任專案組組長,不能不秉公辦事。


史書稱,劉晏擔心元載勢力龐大,特地要求代宗加派皇族李涵等5個大臣共同參與主持專案工作,以免將來落下什麼後遺症。劉晏多了這個心眼完全必要。


代宗誅殺元載,本意要盡除元黨,而元黨名單中,楊炎赫然在第一位。正是由於劉晏上書代宗,建議分清首犯從犯,不能都處死刑,楊炎才得以活命,不然楊炎早就身首異處了。儘管如此,也沒有防住楊炎日後的報復,這是後話。元載一除,朝野歡聲雷動。當然,貶官途中垂頭喪氣的楊炎就不這麼想了。


政敵楊炎初露鋒芒


智者千慮,或有一失。劉晏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他對當時混亂異常的賦稅制度,並沒有提出改革。也許他辦公桌上的問題堆積如山,顧不過來;也許他筋疲力盡,對賦稅改革產生了畏難情緒?不管怎麼說,這就為有志者進行改革留出一個巨大空間。而這項工作正是由楊炎完成的。


楊炎在新皇帝上台之後翻身。大歷十四年(779)五月,代宗去世,太子李適繼位,是為唐德宗。八月,由於宰相崔甫力薦,楊炎在道州司馬這個小官任上直接被提拔為宰相,這是歷代都很罕見的事。


原來,在大歷年間,代宗因寵愛獨孤貴妃,曾企圖廢掉李適的太子地位,改立獨孤貴妃所生的兒子李回為太子,因遭到元載極力反對,李適才保住了太子地位。李適當了皇帝,飲水思源,對元載充滿感激,一上台,就破格提拔元載的親信楊炎,後來還為元載平反。當然,李適在當太子的時候對楊炎的才華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也是提拔的重要原因。


此時劉晏已升任尚書左僕射(唐代以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分掌中央大權。中書省定策,門下省審核,尚書省實施,三省平級。尚書左僕射是尚書省最高負責人,下轄吏部、禮部、戶部、刑部等六部。唐中期之後,尚書左僕射地位降低,被排除出宰相行列)。楊炎出任宰相,劉晏見勢不妙,提出辭職。德宗鑒於劉晏的能力及威望,竭力挽留,並擴大劉晏在經濟上的管轄範圍,劉晏實際上統管了全國經濟工作。


楊炎一上台,初試鋒芒震動朝廷,他的矛頭首先指向皇宮內庫的問題。


原來,我國自西漢以來,就建立了國家經費與皇帝私人費用分開的制度。唐朝初年也是如此,國家財賦都歸入國庫——左藏庫保管,掌管國庫的太府寺每季上報賬目,由刑部下設的比部司進行核對,一點弊病也沒有。


但安史之亂發生,全國一片混亂。當時第五琦負責經濟工作,京師一些有實力的將領毫無節制地向國庫索取財物,第五琦擋不住,就把國家財賦都運進皇宮裡的大盈內庫保存。皇帝覺得這樣用錢很方便,也就沒有再交出來。從此以後,國家財賦變成了君主私產,政府主管部門無法計算庫存,而在大盈內庫當差混飯吃的宦官卻達到300人。


楊炎對德宗說:「財賦是國家根本,百姓的咽喉性命。代宗時期出於權宜之計,讓太監掌管。結果太監就操縱國家權柄,大臣誰也不知道庫存虛實,怎麼能研究利害並制定政策呢?目前最急迫要解決的弊端就是這個。請求陛下把國家的稅賦交出來,仍歸有關部門掌管。至於皇宮所需費用,可以估計一下每年所需,照數供給就是了,絕不會少一星半點。現在先要解決這個問題,才好談別的事情。」


剛上台的德宗頗想有一點作為,立即批准楊炎的奏請。


如此敏感棘手的問題,竟如此順利解決,朝臣們吃驚的同時,都期待楊炎多幹點好事,成為賢相。


兩稅法橫空出世


楊炎受到鼓舞,第二天再次上奏,提出兩稅法,代替行之已久的租庸調法,這是牽涉千家萬戶的一件極重大的事。


唐初開始實行均田制和租庸調法,至此已經150多年。


均田制:


16歲以上男丁每人分給100畝田。宅基地另按人口批給。


租庸調:


「租」就是地租。按男丁計算,每個男丁每年交玉米20斗或稻米30鬥。


「庸」是勞役。每個男丁每年服勞役(無償勞動)20天,閏月加2天。如果不去,可以交實物相抵,每天折絹3尺,或布3尺7寸5分。


「調」是繳納手工業品。如蠶鄉,每個男丁繳納絹、綾、粗綢各2丈,棉3兩。非蠶鄉繳納布2丈5尺,麻3斤。皇室貴族勳臣免交租庸調。


除租庸調之外,還有其他稅費:


一、戶稅。唐初,按每戶資產不同,把天下戶分為9等,按等繳稅。如大歷四年(769),「上上戶」每年交4000文,「下下戶」交500文。


二、地稅。每畝交玉米2升。


三、「雜徭」,又稱「色役」、「資課」等。即為各級政府做各種雜務勞動,也可以用交錢替代。


四、代宗時還增設「青苗稅」(田里冒出青苗即收稅)。


五、各地政府及軍閥巧立名目收取的稅費。


租庸調的特點是「以丁為本」,不問資產。如果人沒有了,就不好辦了。


安史之亂導致農民大規模死傷逃亡。據《中國經濟通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大亂之前的玄宗天寶十四年(755),政府管轄人口5292萬。到大亂尾聲的肅宗乾元三年(760),管轄人口1699萬,人口減少了3600多萬,其中逃亡人數眾多。均田制破產,租庸調製也無法實行。


楊炎的兩稅法正是在這種形勢下提出來的。


兩稅法的主要內容是:


一、政府量出制入,根據支出額度確定徵稅額度,一改過去一直是量入為出的財政制度,確定全國稅額,攤派各地徵收。


二、不分原住民和移民,一律按現在居住地立戶籍,根據每家資產多少定出不同等級的戶,確定應該繳納的「戶稅」;再根據擁有多少土地,徵收「地稅」。各地田畝數字,大致以代宗大歷十四年(779)的數字為標準,進行徵收。


三、租庸調和所有其他稅費全部廢除。流動商人按其經營所在地,收1/30的稅。


四、每年兩次納稅,夏稅在六月之前繳納,秋稅在十一月之前繳納。正因如此,所以名為「兩稅法」。


五、兩稅一律用錢繳納,個別情況也可以折收實物。


六、除兩稅之外,嚴禁另立名目徵收其他稅費,否則以「枉法」論處。


應該特別標舉的是,在中國財政史上,楊炎之前和楊炎之後(直到近代),都是實行量入為出,只有楊炎提出了量出制入即量出為入。經濟學界認為,像楊炎這樣實行量出為入,才算是在真正意義上確立了財政制度。因為隨著國家機器日益龐大,量入為出的原則無法適應實際需要。


有人說,對楊炎的評價要慎重。為什麼呢?因為「西方國家直到19世紀末期才出現量出為入的原則,中國一直到近代的財政思想基本上也是量入為出,這是因為生產力發展水平不高」。換句話說,是楊炎的措施太超前,帶有臨時性。但是,畢竟楊炎在世界上最先提出了這一原則。


胡寄窗在《中國經濟思想史》中評價說,僅這一點,就可以使楊炎在世界財政思想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對於楊炎提出的兩稅法,德宗又是立即批准,宣佈自德宗建中元年(780)正月起,正式實施兩稅法。


兩稅法收稅對象是資產,擴大了納稅範圍,減輕了農民負擔,簡化了稅制,集中了納稅時間,方便了民眾,增加了政府稅收,政府也省去了一年四季不斷催索,因此有利於促進生產發展。《新唐書·楊炎傳》稱讚兩稅法說:「賦不加斂而增入,版籍不造而得其虛實,吏不誡而奸無所取,輕重之權始歸朝廷矣。」


另外,楊炎主張,除了「田畝之稅」仍以穀物繳納之外,其餘各稅一律改為以貨幣繳納。這說明,楊炎對貨幣經濟的重要性已經有了深刻認識。


當然,秦暉所說「黃宗羲定律」(簡化稅制之後再度發生亂攤派),這裡是存在的。比如兩稅法實行3年之後,淮南(揚州)節度使陳少遊在本地徵收兩稅錢的時候,下令每1000文多收200文,其他地方紛起倣傚。從此各地「悍將猾吏」老病重犯,亂攤派之風再度刮起,繁重徭役也重新抬頭。德宗時期的大臣陸贄後來就曾批評兩稅法帶來的弊端,但由於兩稅法較租庸調畢竟勝出一籌,所以從唐朝到明朝,大體上一直實行這個稅收辦法。


劉晏屈死,天下為之冤痛


一個平素還算理智的人,假如被復仇的慾望攫住了身心,那麼他也會失去理智,陷入狂熱。這種狂熱又會導致他費盡心機,不擇手段,玩弄詭計,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哪怕是既害了別人,又傷了自己,也管不了許多了。正如培根所說:「復仇之心勝過死亡。」


楊炎回朝,內心煽起的正是這樣一種復仇的狂熱,楊炎要收拾劉晏為元載報仇。但是劉晏政績顯赫,聲望卓著,廉潔自律,怎樣下手呢?楊炎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陰損的招數。他知道,德宗的心理痛點,就是他當太子的時候差點被廢掉。早先朝內外曾傳說,劉晏也參與了廢太子的陰謀,但無實據。而只有抓住這一點,才能擊中劉晏要害,使德宗對劉晏產生怨恨。除此之外,在政績和道德上,做不了什麼文章。


於是,在建中元年(780)正月,楊炎回朝僅4個月之際,他就佈置心腹,在朝內外散佈劉晏曾參與廢掉太子陰謀的流言,作為鋪墊。


當時,朝廷正亂哄哄地鬧著為德宗尋找生母的大事。原來在安史之亂中,德宗與他的生母沈氏離散,沈氏後來沒了下落,德宗一直記掛在心。登基之後,便派出諸多使臣四處尋找生母。一時間,頗有幾個貪圖富貴的老太太假冒沈氏前來相認,當場被一一識破,弄得德宗心緒不寧,神情黯傷。一天,楊炎上朝,正碰上尋找皇太后的副使、工部(負責重大工程營建及農林牧漁事業)尚書喬琳(相當於部長)向德宗匯報尋找沈太后的工作進展情況,德宗聽得淚流滿面。


楊炎見到機會來了,先流下兩行淚水做忠厚狀,然後跪下奏報:「想想陛下一家的事情,真是令人感歎萬分!靠了祖宗神靈保佑,先帝和陛下的關係才沒有被賊臣的陰謀所離間。現在有關賊子已經伏法,可是當初參與廢掉陛下的劉晏依然還在。我身為宰相,沒有讓他得到應有處罰,真是罪該萬死!」


德宗素好猜忌,這一下正好碰痛了他的舊傷,一下子沉默起來,面有怒色。


此時虧得幾位大臣一個一個出言力爭,勸德宗不要聽信流言。他們說:「此事本系流言,況且時隔已久,陛下早就寬恕了流言牽涉的很多人,現在更不宜以飛詞虛語定大臣之罪。請陛下明察是非,繼續信任勞苦功高的劉晏。」


楊炎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隨即上奏:「尚書省(劉晏負責的部門)是國家政治根本,近年來添了許多專使職務,分散了它的決策能力,現在應當恢復舊制,把鹽鐵、轉運等事務劃歸到戶部來管。」楊炎的真實意圖是想逐步削減劉晏的權力。


德宗當即同意,就在正月裡下詔,罷免了劉晏所兼的轉運、租庸、鹽鐵、常平等諸使。劉晏從此不再負責經濟工作。


楊炎又接著耍花招,他派人去查劉晏的經濟賬,借口有些賬目對不上,在這一年二月,通過德宗,把劉晏貶為忠州(四川忠縣)刺史。


楊炎為了置劉晏於死地,一不做,二不休,特地委派一向與劉晏不和的司農卿(掌管中央農業機構的高級官員)庾准擔任荊南(地跨四川、湖南、湖北部分地區的行政區)節度使,當劉晏的上司,並授意庾准給劉晏羅織罪名。


庾准本來就投靠了楊炎,立即會意。他在荊南節度使任上向朝廷報告說,劉晏在忠州暗中交結一些謀反者,又企圖擴大忠州軍隊,策劃造反。


接到密報的德宗在這一年七月,秘密派遣宦官到忠州,絞死了66歲的劉晏。但德宗畏懼劉晏的聲望,猶猶豫豫,過了19天,才下詔書公佈劉晏死罪,並下令劉晏的妻子李氏、長子執經、次子宗經充軍嶺南。


就在6個月之前,德宗挽留劉晏時,還下詔表彰劉晏「悉心瘁力,垂二十年」。現在卻給劉晏扣上一堆空洞的大帽子,誣稱劉晏「性本奸回」,「惡跡彰聞」,「結聚亡命」,「力行無度」,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還有一件事,頗出乎德宗和楊炎意料之外,就是上文提到的抄家時,劉晏家裡只有雜書兩車,糧食數鬥。劉晏長期主持全國經濟,每年過手的錢物何止億萬?楊炎原以為通過抄家可以揭出劉晏腐敗,沒想到事情竟是這樣,反倒證明劉晏是個清官。


劉晏屈死,全國震動。「朝野側目,天下以為冤。」


諸多官員紛紛抨擊楊炎手段狠毒。淄青(地跨山東、河南的行政區域)節度使李正己帶頭上書責問朝廷:為什麼這樣倉促地殺掉劉晏?劉晏的罪名是否經過仔細核實?現在全國都替劉晏喊冤,希望把他的家人遷回都城。


楊炎重蹈覆轍


李正己可不簡單,他當時實力強大,朝廷頗有點怕他。唐中期之後,一些強悍的節度使尋找理由要挾朝廷的事屢見不鮮。楊炎一見李正己的上書,六神無主,生怕李正己和其他節度使借此向朝廷興師問罪,一旦事情鬧大,自己難免會被拋出來做替罪羊。於是,楊炎扣下李正己的上書,在頭腦昏亂之中,未經仔細考慮,就急忙派心腹到各地活動,對各地節度使說是德宗主謀殺劉晏,我楊某不過是執行命令而已。


德宗馬上就聽到了這個消息,立即派太監到李正己那裡核實。太監回報說,楊炎確實是把責任推到了皇帝一個人身上。德宗大怒,覺得楊炎不忠。《資治通鑒》說:「上聞而惡之,由是有誅炎之志,隱而未發。」


德宗怎麼處置楊炎呢?他先是提拔了一個叫盧祀的奸人當宰相,分楊炎的權。盧祀的祖父盧懷慎是玄宗時期著名宰相,父親盧奕在抗擊安祿山的戰爭中英勇犧牲,這是盧祀的政治資本。盧祀本人則極善於揣摩主子心意,因而被德宗看中,把他從御史中丞(監察部司局級官員)的位子上提拔為御史大夫(部長),10天之後提拔為宰相。


盧祀這人面貌奇醜。鐵青臉又寬又短,微呈藍色。鼻子扁平,鼻孔朝天,雙眼距離超長。平常人兩眼之間的距離是一個眼睛的長度,他的雙眼距離足有兩個半長。盧祀眼睛的另一大特點是上眼皮和下眼皮幾乎挨上,看上去只有一道細縫。你看不見他的眼神,他卻能把你看個清楚。這一副尊容,真能把女人嚇死,人們背後都稱他為活鬼。再加上他沒什麼學問,不會寫文章,大帥哥兼大才子楊炎兩眼都不瞧他。


原來,自崔甫病重去世之後,楊炎一直獨攬宰相大權,現在盧祀橫插進來,指手畫腳,自作主張,心高氣傲的楊炎哪受得了這份氣?仗著自己當朝###、才大氣粗,不時跟盧祀爭吵干仗。


但德宗此時已經失去了對楊炎的寵信,兩人惡鬥的結果是,建中二年(781)七月,德宗罷了楊炎的宰相職務,調他任尚書左僕射這個虛職,跟劉晏死之前的官職一模一樣。楊炎又重蹈劉晏被排擠、被誣陷的覆轍。這樣的巧合,難道不是歷史的捉弄嗎?此時距劉晏被殺才一年。


盧祀是什麼人?《資治通鑒》說:「小不附者必欲置之死地。」誰要是稍微不附和他,就整死誰。這樣一個巨奸大惡,身居高位,又有德宗寵幸,哪裡放得過楊炎?


盧祀摸到了德宗的底牌,使出手段,查出楊炎曾利用宰相地位,迫使下級官員用高價買下自己的舊住宅,多拿了房價。這件事其實不至於判一個宰相死罪,但盧祀逼著判案官員無限上綱,對楊炎做出了「監主自盜,罪絞」的判決。


另外,更為險惡的是,盧祀還查出楊炎在長安曲江(西安市東南)建了一座祭祀祖先的家廟,這座家廟所在地是唐玄宗曾到過的地方。盧祀重點向德宗講了後一件事。他說:「楊炎建家廟,專門看哪裡有王氣,這小子暗中是想當皇帝。」


盧祀這一番話,再一次觸動了德宗的痛點和軟肋。德宗立即貶楊炎為崖州(海南瓊山)司馬同正(不任司馬實職,享受司馬級待遇)。


楊炎還沒有走到崖州,德宗的詔書就追下來了:「罪臣楊炎縊殺之。」55歲的楊炎就這樣結束了生命,這是建中二年(781)十月的事。楊炎死後,就沒有替他喊冤的了,這是作惡的報應。


余秋雨曾著文論述中國歷史上的小人。盧祀自不用說,楊炎是不是小人呢?諸多古代史書說是,這些著作指楊炎除了提出兩稅法之外,其他「乏善可陳」。


當然,楊炎與盧祀既有相同之處,又有極大區別。楊炎對唐朝經濟復甦做出了劃時代巨大貢獻,世界經濟史上都留下了他的腳印。而盧祀呢?成天只是揣摩主子意旨,內鬥整人而已。


楊炎的確是羅織構陷,報復心強,有小人的品性,他的道德規範是有問題的。但是他要殺一個四朝###、總理級大臣和指揮國家經濟運行的台柱子,豈能私下個人說了算?在這個案子中,最大的責任人是德宗,最後賜死劉晏的命令就是德宗下發的詔書。德宗一時起殺機幹掉劉晏,緊接著又殺楊炎,為什麼?他是以此向天下做個交代,平息眾怒。兩次殺掉大臣,理由都不充足。中國歷史上兩個天才的宰相理財家,就這樣草草死於非命,豈不是我們民族的悲劇?應該說,德宗才是罪孽更大的小人。


德宗殺劉晏和楊炎,都是根據傳說和虛報,這兩個傳說和虛報,恰好擊中了德宗的痛點。這說明楊炎和盧祀這兩人,有著敏銳的感知能力和精細的揣摩術,平地起驚雷,一發必中。同時也說明,心胸狹隘的德宗對於自己皇位的穩固性,有著超乎一般人想像的敏感。唐代安史之亂中,爭奪統治權之戰異常殘酷,德宗的過敏,也是時代的產物。


唐代最高領導人產生機制的缺陷,導致了君臣兩方面的人格變異。


在中國歷史上,政治上的小人實在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體制的產物。正是專制的皇權,源源不絕地大批製造著小人,連皇帝本人也概莫能外。歷史這隻大手,正是這樣捉弄著人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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