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共合作時有戰士覺得「革命到頭」 悄然離隊
父親理解官兵的心情,一個一個團地到部隊去做動員。有個代理連長直言不諱地問他:「總指揮,大家就是不願意改名。國共合作,全民族抗日,我們舉雙手贊成,但紅軍為什麼非得要改名呢?紅軍一改名,不就成了白軍嗎?」
從莊裡鎮走來
74年前在莊裡鎮留下的那張發黃的照片,懸掛在客廳進出門的那面牆上。從照片下走過,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抬頭癡癡地望著這張照片,望著照片裡那些早已逝去的人。這時候淚水便會歡歡地流下來,卻不去擦,因為我喜歡這種被淚水淹沒的感覺。
有些東西是無法淹沒的,比如童年的記憶,雖然這些記憶是那樣的模糊,那樣的影影綽綽,閃閃爍爍。但我堅信,我至今還認識這個西北小鎮上的那些黃泥小屋,那些老人和孩子,還有我在磕磕絆絆中翻過的台階,踩過的門檻。如同我至今還認識那個理著鍋蓋頭、穿著小小的長袍和馬褂,驚恐地望著那架閃光機器的小女孩。
那個小女孩是我,3歲的我。而在我身邊坐著和在我身後站著的那些人,一律都穿著寬大的土布軍裝,瘦削的腰被寬大的武裝帶緊緊地勒著;他們都戴著那個年代的八角帽,八角帽上綴著用紅布縫上去的紅五角星。後來人們才辨認出來,這都是些叱吒風雲的人,鐵骨錚錚的人,沒有誰走到這張照片上坐著或站著的位置,不曾捨生忘死。
照片中有我親愛的母親和父親。父親清瘦,疲憊,像剛剛大病一場,唇上那兩撇濃濃的短髭已紛亂一片。又不知為什麼,那天他的兩隻手有些不知所措,破天荒地離開了他那支心愛的大煙斗。
這張照片我在許多年之後才見到。當時,我並不知道它記錄的是一段珍貴的歷史,一個過去之後再也不可能重複的瞬間。甚至不知道我那乳臭未乾又懵裡懵懂的小模樣,永遠定格在了那群叱吒風雲的人群中間。我只知道那是我少有的與父親和母親同時待在一起的日子,只知道照片上的那些人,都把我當成他們自己的孩子,抱過,背過,在長征路上用自己乾糧袋裡殘存的那點糧食餵過我。許多年後,我都是將軍了,母親仍用憐惜的口吻告訴我,在莊裡鎮,當我在分別幾個月後重新回到這些人的懷抱時,看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叫爸爸;看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女人,都叫媽媽。
也是在後來,我才知道,在拍下這張照片的那個年代,我的父親和他率領的那支穿過無數次風暴的軍隊,當時正駐紮在陝西富平縣的這個叫莊裡的小鎮上。他們蠟黃的臉,他們被土布軍裝遮蓋著的軟塌塌的肌膚,還有軟塌塌肌膚包著的骨架,因剛剛經歷那場漫長的史無前例的大遷徙和大跋涉,已是傷痕纍纍。他們的胸膛和四肢,都承受過子彈、炮彈和刺刀的追擊。如果看得再仔細些,你還會發現,他們中間的某些人,已經沒有了左邊或右邊的臂膀,掖在身後或隨便耷拉下來的,是一截空空的袖管。但他們的神情卻格外地堅毅,格外地靈醒,彷彿在傾聽遠處的槍聲;眼睛也異常明亮,像一顆顆磨亮的釘子。
1936年11月,中國工農紅軍三大主力在陝北會師後,經過山城堡與胡宗南部的最後一仗,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宣告結束,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願望至此得以實現。緊接著爆發的西安事變,為國際國內的各種政治力量提供了一次難得的和解機會。當時佔據我國東三省的日本軍隊長驅直入,大有踏破長城席捲中國之勢。面對共同的敵人,由中共提出的實行國共第二次合作的倡議得到普遍響應。但國民黨內的親日派卻調集大軍,氣勢洶洶地趕來討伐作出新抉擇的東北軍和西北軍。應張學良、楊虎城的要求,中共在派出代表團赴西安參與調停談判的同時,命令紅軍主力南下支援東北軍和西北軍作戰。
父親賀龍率領的紅二方面軍,就是在這個時候從三邊、環縣,經慶陽、旬邑、淳化到達富平、三原一帶。這支征塵未洗,幾個月前才結束長征,一個個骨瘦如柴,衣衫襤褸,腸胃裡還殘留著草根和樹皮的隊伍,一到達目的地,把槍一架,便開始挖戰壕,築工事,準備迎擊何應欽部隊的進攻。但仗卻沒有打起來,因為團結對外的呼聲越來越高,國共合作的趨勢已如黃河的怒濤,不可阻擋。在1937年的3、4月間,父親率領的紅二方面軍奉命前移,其中方面軍總指揮部進駐陝西富平縣莊裡鎮。
莊裡鎮是富平僅次於縣城的第二大鎮,也是渭北的歷史文化名鎮。鎮域之內坐落著唐簡陵和唐元陵兩座大墓。因唐代名將李光弼曾在這裡建立莊園,明洪武三年在此建集立鎮時,便直接以「莊裡」命名。鎮上至今讓當地人感到驕傲的歷史文化地標,當屬民國初年由辛亥革命戰士、著名愛國將領胡景翼捐資創辦的立誠中學。校內中心位置的藏書樓,飛簷斗拱,古色古香,令遠近的讀書人無比嚮往。新中國成立後曾任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習仲勳同志,1926年就曾在這裡就讀。有意思的是,從鎮上出去的人,都愛說自己是莊裡人。此話一語雙關,既透出一種沉著和自謙,又流露出一絲歷史文化重鎮的優越感。
見過世面的莊裡人,胸懷高遠,富有強烈的家國意識。正因為如此,當紅二方面軍出現在鎮上的時候,無需動員,家家簞食壺漿,爭著向這支遠道而來的光榮隊伍打開門扉。
方面軍總指揮部也即紅軍司令部,就駐紮在鎮上大南巷北段東側的張家大院。這是除立誠中學,鎮上最大的一個院落。賀龍、任弼時、關向應、肖克、王震、周士第,這一個個大名鼎鼎的紅軍將領,從此在這座宅子裡進進出出,談笑風生,與鎮上的老百姓朝夕相處。而街道上雞不飛,狗不叫,孩子們成群結隊圍上來看熱鬧,一副天下太平的景象。住在延安的朱德、彭德懷,也時常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許多年後鎮裡的老人不無自豪地說,做官做到北京算是最大的官吧?但北京的那些大官,有許多是從我們莊裡走出去的。
紅軍進駐莊裡,學校照常上課,農民照常種地。為不擾民,部隊的集會與訓練遠遠開到石川河畔的荒灘上進行。住著方面軍總指揮部的莊裡鎮與住著紅六師的覓子鎮,正好隔河相望,遙相呼應,身不卸甲的官兵們在河兩岸龍騰虎躍,殺聲震天,既保持著同一個戰鬥整體,又相互競賽,相互激勵,讓百姓看了愛在心裡,喜上眉梢。
就在這個時候,任弼時、關向應、肖克和王震等幾位紅二方面軍的將領,同時想起了我,聯名給毛澤東寫信,提出把我也接到莊裡來。我那時正在延安鄉下,被托給當地的老鄉照看。毛主席看到信,對賀子珍說,賀鬍子想女兒了,去告訴大蹇(我母親蹇先任)把他的寶貝女兒送過去。
我到了父親的身邊,在延安紅軍總政治部工作的母親,也就有理由常跑過來看我和父親,來了又總能多「賴」幾天。這正合父親的心意。那時他嘴上雖然不說,心裡卻想著再生一個男孩。我從此獲得了在戰爭年代少有的家庭溫馨,更有父親和母親的攜手之愛。時間雖短,但後來發生的變故證明,這在我的生命旅途中是極其珍貴又絕無僅有的。因此,我忘不了莊裡,忘不了在那些日子裡,我曾怎樣跟著莊裡的那些小屁孩,在街道上跑,在黃土裡滾。
紅軍在莊裡駐下後發生的事情,卻是我這個小屁孩想像不出來的。因為這是一支窮人的隊伍,苦命的隊伍。自誕生以來,就被國民黨反動勢力圍追堵截,恨不得趕盡殺絕。他們跋山涉水,南征北戰,經歷過無數流血犧牲,每天猶如一張弓,把弦拉得滿滿的。當和平終於到來的時候,他們反而感到有些茫然失措,甚至惶惶不安。
明顯的變化,是幾個月聽不到槍聲,看不見硝煙。官兵們住有固定的屋子,吃有定點開放的飯菜;在訓練之餘可打球,下棋,吹拉彈唱;被戰爭割斷的郵路也暢通了,十年生死兩茫茫的親人,竟能互通音信,報平安;如果去咸陽城辦事,穿著紅軍的衣服騎馬挎槍走進去,駐守城裡的東北軍不僅不會阻攔,還會友好地點點頭,開門放行;最難以置信的,是家裡不再被當作「匪屬」,日子開始過得安穩起來。許多人接到家信說,快回家吧,官府不會來抓人了,更不會殺頭。
就有人的心裡像揣著隻兔子,彭彭地跳。真有這樣的事?他們想,我們和國民黨你死我活地打了十幾年,死了那麼多人,一夜之間要合作了?握手言歡了?那還當什麼紅軍!這麼想著,便有官兵覺得革命到頭了,悄悄地離開了莊裡。我就知道一個中醫,他給我父親和母親都看過病,說起來比戰鬥部隊的士兵應該更有見識,但也離隊了。新中國成立後他千里迢迢來到北京,找我母親寫證明,說不是要什麼照顧,只要把他的名字按當年的實際列入紅軍名冊,就心滿意足了。後來部隊南下路過湖南和湖北時,也有許多當年離隊的人又跑回來要求二次參軍。
1937年7月7日,日寇在宛平城盧溝橋挑起事端,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中國人民與日本侵略者決一死戰的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中共中央軍委主席團發佈命令:紅軍改編為國民革命軍。按照國民革命軍統一編製,紅二方面軍與陝北紅軍一部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第一二師。師長由我父親、原紅二方面軍總指揮賀龍擔任,副師長肖克,師參謀長周士第。下屬兩個旅,4個團。
紅軍的歷史結束,我黨領導下的八路軍從此橫空出世。
但是,國民黨當局害怕養虎為患,把八路軍的編制壓得很低,只允許保持4萬多人。惟一利好,是給八路軍發軍餉,但條件苛刻,必須按壓了又壓的編制員額發放。但即使這樣,八路軍官兵也不感激他們。因為此前的紅軍根本沒有軍餉一說,來參加革命,誰想過陞官發財?許多編外的官兵誓死抗日,表示沒有軍餉也不離開部隊。
有人哭了,嗷嗷地哭,說戴著國民黨的那種帽子怎麼去見老百姓啊?從前我們打國民黨,現在我們也成了國民黨,群眾會戳著脊樑骨罵我們。還說戴著紅軍的帽子,和國民黨軍並肩作戰,不也照樣抗日嗎?
父親理解官兵的心情,一個一個團地到部隊去做動員。有個代理連長直言不諱地問他:「總指揮,大家就是不願意改名。國共合作,全民族抗日,我們舉雙手贊成,但紅軍為什麼非得要改名呢?紅軍一改名,不就成了白軍嗎?」父親語重心長地說:「是啊,現在的問題就是不願紅軍改名,連我賀龍也不願改!」接著,對陪同的團長說:「我看你這個團長也不願紅軍改名哩。是嗎?」團長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然後父親提高嗓門,嚴肅地說:「同志們哪,這樣可不行啊,為了中華民族的獨立,必須實現國共兩黨合作,團結一致抗日,目的是讓我們不當亡國奴。如此一來,紅軍就得改名。紅軍不改名,蔣介石就不肯抗日。你們自己在心裡想一想,哪一頭輕,哪一頭重?但是,紅軍是名改心不變,一顆紅心為人民嘛。紅軍改了名,還是黨中央、毛主席、朱總司令領導的部隊。紅軍改名,是黨中央的決策,全體紅軍戰士、共產黨員,必須無條件服從。我,賀龍,就無條件服從。」
換裝前夕,父親為滿足官兵們的要求,讓政治部的同志從城裡請來照相師傅,在小鎮的戲台上搭起佈景, 特地為官兵們留下穿著紅軍服裝的最後一張相,作為永久紀念。父親、母親帶著懵懵懂懂3歲的我,與肖克、王震、關向應和賀炳炎等方面軍將領照的那張合影,也是那天記錄下的瞬間。
照完這張相沒多久,父親發動南昌起義時的兩個老部下聽到紅軍改編的消息,從湖南趕到莊裡,請求重回部隊,跟隨父親抗日。因他們當年一個是師長,一個是團長,軍階太高,而國民黨當局對八路軍編制的限制卻不可更改,因而沒獲批准。當他們離去的時候,父親忍痛托他們把我帶回湘西。父親對他們說,二位兄弟,我帶領部隊去和日寇拚命,生死難料,這孩子請你們幫我帶回去,只要告訴她父親是賀龍,母親是蹇先任,做你們誰的女兒都行啊。
母親從延安趕到莊裡,追著我送他們走,一直追到過了石川河那個小鎮。她後來對我說,她從不信迷信,但想到那個地方叫覓子鎮,她便有種骨肉分離的感覺,害怕這個女兒再也找不回來了……
9月2日,渡過正在漲水的石川河,在莊裡鎮東邊靠近流曲的一片荒灘上,一二師全體將士舉行莊嚴的改編暨抗日出征誓師大會,八路軍總指揮、紅軍總司令朱德專門從延安趕來。他說:「我朱德當過軍閥,也是過來人,因此理解同志們的心情,知道你們的心裡在想什麼。但毛主席說了,紅軍改成國民革命軍,統一番號是可以的,但是有一條,就是一定要在共產黨的絕對領導之下!換句話說,無論穿什麼衣服,在我們的心裡,永遠都是那支來自人民的紅軍,永遠必須為中國的獨立與和平而戰!」父親也以他一貫的誠懇說:「同志們,我賀龍國民黨的帽子戴過,國民黨的將軍服穿過。就因為我不願穿,後來才和大家一樣穿上了紅軍的衣服,戴上了那頂八角帽。今天國難當頭,為了共同對付日本帝國主義,我願意帶頭穿這身灰衣服,戴這顆白帽徽。別看我們外表是白的,可心裡是紅的,永遠是紅的!」
9月3日,一二師8227名抗日健兒,分別從莊裡鎮和覓子鎮出發,東渡黃河,進入山西烽火連天的抗日前線。中國革命戰爭的歷史,從此掀開了嶄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