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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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網友:白鬍子小姐
點評作品:《琅琊榜》
評價星級:★★★★★
《琅琊榜》收官一周有餘,餘熱未散。拋開構圖妝飾萌CP,我想來認真聊聊故事本身。
他叫林殊,赤焰軍主帥林燮之子。他十七歲那年,赤焰軍在梅嶺奮戰三天三夜險勝,苦等援軍反被奸臣圍剿,定為叛黨。他身受火寒毒撿回一命,被父親的舊識琅琊老閣主所救,碎骨拔毒之後音容相貌大不同於從前,體質虛弱。運籌十三年之久,他搖身變為江左盟盟主梅長蘇,並以麒麟才子之名被太子和譽王爭搶。他以此契機化名蘇哲進京,暗中輔佐兒時好友靖王,隱藏身份,只為替數萬赤焰冤魂昭雪。
這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梅長蘇從誕生之日起就在向著死亡加速前進。按照海德格爾「being-towards-death」的論斷,人始終在以向死存在的方式活著,這種貫穿一切「活著」的存在先於任何形式的亡故。對於梅長蘇,這點更加契合,使命和死亡在時點和意義上都高度重合,他在梅嶺一役之後被林殊創造出來,在赤焰冤魂昭雪之時被林殊取代。
如果說悲劇的殺傷力在於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那麼這個故事的脈絡好比首先摔碎你心愛的花瓶,碎片被用心收集起來勉強粘好,你欣慰地看著你扭捏但完整的寶貝,但某個時刻,它轟然倒塌,粉碎成沫,遠比第一次毀滅徹底。梅長蘇就是這個重生的花瓶,我們難以接受他最終的離開,卻發現無從責怪,因為早就應該做好他不復存在的預期。
我做不來這種預期,就忍不住哭,邊哭邊想是誰造成了這個悲劇。到頭來也是無果,還能是什麼?政治唄!人都是天生的政治動物,坐擁天下的王權會對心智產生何種方向和程度的影響,雖然無從量化,但從史書關於奪嫡的記載裡便能略觀一二。
故事雖是架空,內裡倒也一致。十三年前,祁王風頭過盛,像是一塊滾燙的石頭。梁帝可以放手,也可以繼續忍受,旁邊的人紛紛勸他扔掉,給他創造契機,於是他扔了。然後他又捧了一塊新的滾燙的石頭,再扔掉,沒完沒了。祁王,獻王,譽王,都是他捧起又扔掉的石頭,靖王也是,只不過梁帝想扔掉它的時候,人已經太老了沒力氣了,於是砸了自己的腳。只要這位多疑的帝王在位一日,這種悲劇就將無限重複,他只有在披頭散髮跪地之時才會回憶起這些晚輩都是他曾經帶著放過風箏的最親近的孩子。
這群孩子裡,除了林殊,我最心疼譽王。他渴求皇位,做了不少出格的壞事,但有對父皇基本的敬畏,即使被貶後受人蠱惑也不願謀反。擊垮他的是身世,得知生母是嫁給梁帝、反招致殺身滅族之禍的滑族玲瓏公主,他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用來制衡其他皇子的棋子,心灰意冷。我想那時的他謀反已經不再是只為皇位了,更想跟前半生的謊言做個了斷。他敗了,處死之前在囚車裡仰面大笑,我心裡「咯登」一下,心想這個人真可憐啊,母親早逝,父親只重權術,就連最倚重的謀士秦般若、夏江也沒有一個是真心為他。
黨爭的漩渦裡,人人都委屈,這一點讓我感到委屈。從小接觸的歷史大多被有意識地刪減得適合教化,現在卻要我不遺餘力地瓦解這一點。伸張正義曾經是多麼豪邁的一件事,可一旦將立場轉向另一方,對原先敵人的聲討便成了漫無目的的流浪,全無「找到壞人-殺掉壞人」範式裡的激情與快感。
值得慶幸的是,好與壞的模糊性並不意味著邊界的不存在或無意義,收起對夏江執著於保護懸鏡司師門、謝玉對蒞陽長公主情深數十載之類的同情,我依然確定他們做的很多事是壞的,是錯誤的。倫理學中有一種說法叫「底線倫理」,從義務角度來理解道德困境,關注人與人交往最低限度的標準。其中很關鍵的一點在於不期許他人有超出常人的德性,強調在平等基礎上的職業操守。在這個複雜的黨爭故事裡,「赤子之心」不斷被提起,我想所指大概就是對底線的遵循與維護了。
梅長蘇代替林殊的出現正是為了挽救底線,他背後支持者的力量是驚人的。景琰和霓凰不必說,一個肝膽兄弟,一個青梅竹馬,都從未懷疑過他的為人也從未放棄過他生還的希望。飛流、蒙摯、甄平、靜妃也都因為過往的交情篤定跟隨於他。
還有一批人也很重要,比如言侯,我極喜歡這個人,果敢,年輕時是威震一方的使臣,為情為義遠離朝局,多年後心甘情願重返政壇依舊還是成竹在胸的從容模樣。梅長蘇登門請他支持靖王的那一段極為精彩,對白寥寥,幾乎全靠眼神交流,志士間的相知相惜不言自明。紀王、沈追、高公公等人的支持也有類似的心態,本都不涉黨爭,卻不忍不相助。
這種死心塌地更多源自內心的正義感和以此生發的使命感。梅長蘇善於權謀,洞察世事,但怠於拉攏結黨。於他,任何完全以利益為基礎的關係都是不穩固的,只會徒增風險。他就像一塊孤單的磁鐵在一條望不到頭的凶險的路上前行,強大的磁場散播出去,便吸引來一眾攆不走拆不散的同盟。
戲裡心機耍得很過癮。梅長蘇先是假裝歸順譽王,引得他和太子兩兩相爭,折掉了譽王旗下的慶國公、吏部尚書何敬中,和太子旗下的戶部尚書樓之敬、寧國侯謝玉。之後太子被廢,靖王受封,譽王以赤焰舊人衛崢誘使靖王觸犯聖怒,不料反倒暴露了野心壞了事,加之靖王母妃皇寵日盛,譽王母子更無力招架。
梅長蘇手下人多,情報足,功夫好,心也實在,再加上過人智謀,主角光環閃得不像話。他就端坐在蘇宅,手指摩挲衣袖,把寫著六部稱謂的木牌投進火盆裡,挨個燒掉。他原本不喜權謀,卻不得已而為之,顧念好兄弟靖王,一面隱瞞身份,一面把算計人心之事包攬過來,只能對著愛吃橘子捉鴿子吊屋頂和粘著蘇哥哥的飛流苦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人的心會越來越硬」。
好在他的心沒有變得太硬,靖王冊封太子妥當之後,梅長蘇燒掉了剩餘的木牌,他不打算再設計剷除他們了,黨爭該結束了,朝局該正常了,這個守衛底線的故事也該告一段落了。劉瑜有一句話我覺得用在這裡很恰當,「政治的盡頭是同情心」。赤焰冤魂埋沒於梅嶺與文革時某派毒打某派或納粹集中營中的暴行類似,都令人驚駭。若是人人心中都有一個同情心的底線,這些假真理的名義下的惡便失去了土壤。
舊案平反,使命達成,一襲布衣的梅長也走到了盡頭。他選擇以冰續丹換來體魄健全的三個月,走向北疆戰場,以林殊的方式迎接死亡。眾人都為他壽命的枯竭而痛心,他卻不打算繼續對這種枯竭加以掩飾,執意換回戎裝重返戰場,來昇華這種枯竭,讚美這種枯竭,頂禮膜拜這種枯竭。
當然沒有人捨得。藺晨說「你雖失信,我卻不能食言」,景琰說「以前我們都是一起上戰場」,霓凰說「他永遠是金陵城中最明亮的那個少年」。即使在這段經典的故人告別裡,《琅琊榜》依舊克制。就好像故意搖晃可樂,輕輕扭開一條縫,不等液體湧出來又立馬扭緊瓶蓋,只剩氣流伴著強烈的滋滋聲噴湧,幾分鐘後,密集的泡沫消減下去,除了手指殘留的些許粘稠感,一切如舊。
但十多天過去了,這種粘稠感還在持續。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時隔十五年再著戎裝的林殊:出兵前,城門外,戰馬上的林殊對著青梅竹馬的摯愛,「此生一諾,來世必踐」八個字擲地有聲。
惟願他來世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