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三百年祭》原來是郭沫若逢場作戲之作
甲申年是中國改朝換代的一年,事件頻仍,內容豐富,風雲人物眾多。以甲申為題做文章,照理,甲申年的大事件和對當年產生過重大影響的著名人物,即使不面面俱到,也多少應該涉及的。但該文只寫了兩件事:明朝的滅亡和李自成的敗亡。只寫了兩個政治集團的人物:崇禎集團和李自成集團。當年中國政治舞台上真正的主角多爾袞,在文章中看不到蹤影,連名字都沒有提到。而當年政治舞台上的重要角色吳三桂、張獻忠也只是順便提到了名字,他們的事跡則被全部略去。好像這幾個人與甲申年的改朝換代沒有什麼關係,好像甲申年根本就沒有這些人的戲似的。實際上,影響當年中國政治格局的,並不只是崇禎和李自成兩個人。多爾袞、吳三桂、張獻忠等人的影響,絕對不容低估,更不能抹殺。沒有多爾袞、吳三桂、張獻忠等人,甲申的歷史就要重寫。郭沫若是一個歷史學家,又是有名的作家,這樣文不對題、喧賓奪主的錯誤,照理是不會犯的。但這個錯誤他恰恰就犯了,他為什麼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很耐人尋味。
甲申之後,有關崇禎和李自成的著述很多。這類著述郭沫若讀了不少。《甲申三百年祭》引用了大量史料來介紹崇禎和李自成。但他展現給讀者的崇禎和李自成的形象,卻是很不完整、很不真實的。他引用的史料,美化和拔高了崇禎和李自成的形象。實際上,就在他所引用的《明史》、《明季北略》、《明亡述略》、《甲申傳信錄》、《烈皇小識》、《剿闖小史》、《芝龕記》中,就有不少對崇禎和李自成的負面的評價和描寫,只是郭沫若沒有採用而已。郭沫若作出這樣的選擇,是無意的疏忽還是刻意的裁剪?也耐人尋味。
《甲申三百年祭》中的一些說法,是很成問題的。郭沫若說:"在歷代改朝換姓的時候,亡國的君主每每是被人責罵的。崇禎帝可要算是一個例外,他很博得後人的同情"。郭沫若的意思是,沒有人會責罵崇禎,崇禎不但不受責罵,而且後人還很同情他。一個不受責罵,並且還得到人們同情的人,應該是一個好人,起碼是一個沒有做過壞事的人了。但是,崇禎果真是一個好人,是一個沒有做過壞事的人嗎?郭沫若自己沒有給出證據來證明崇禎是個好人,但大量的史料證明,崇禎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昏君和暴君。崇禎從來沒有做過什麼真正的好事。有些好事,比如賑濟災民、減輕賦稅等,他有權做,他可以做,但當大臣建議他做這些事時,他卻斷然拒絕。就在《甲申三百年祭》這篇文章中,接下來郭沫若就說:"(崇禎)依賴宦官,對於軍國大事的處理,樞要人物的升降,時常是朝四暮三,輕信妄斷。十七年不能算是短促的歲月,但只看見他今天在削籍大臣,明天在大辟疆吏,弄得大家都手足無所措"。"對於老百姓呢?雖然屢次在下《罪己詔》,申說愛民,但都是口惠而實不至。《明史》批評他'性多疑而任察,好剛而尚氣。任察則苛刻寡恩,尚氣則急劇失措'。這個論斷確是一點也不苛刻的"。就憑這幾點,崇禎能不被責罵?能很博得後人的同情?崇禎的惡行,其實遠不止此。崇禎冤枉好人、濫殺無辜、任用奸佞的事,《明史》中就有不少記載。崇禎在位十七年,撤換了五十個大學士,十四個兵部尚書(其中五個被殺,四個被治罪)。殺督師及總督十一人,殺巡撫十二人。他不學無術又自作聰明。他重奴才而輕人才。他在所有的軍隊裡安插太監,對軍隊的長官進行監視和控制。崇禎時期,太監人數達十萬之多。崇禎最怕的不是外族的入侵而是本國本民族的人民起義。他曾經派人與滿清談判,但絕對不會考慮與李自成談判。他任意妄為,殘忍嗜殺、草菅人命。滿清想要做的事情,崇禎幾乎全都代做了。崇禎給自己開創了一個眾叛親離的結局。這樣的昏君和暴君,會不被人責罵?會受到後人的同情?崇禎末年,馬世奇當面對崇禎說:"其實賊何能破各州縣,各州縣自甘心從賊耳"。為什麼?人都是趨利避害的,不從賊難道從你崇禎?你崇禎比賊好在哪裡?
"很博得後人的同情"之說,純屬無稽之談。所謂後人,不就是崇禎死後的世人嗎?退一步說,即使確實有崇禎的孝子賢孫不責罵崇禎,同情崇禎,也不可能所有的後人都不責罵崇禎,都同情崇禎的。試想,被崇禎冤殺的文武大臣的後人,崇禎朝被活活餓死的老百姓的後人,給崇禎提合理的建議,不但不被採納反而受到迫害的人的後人,會不責罵崇禎,會同情崇禎?順便指出,郭沫若上面所引的那幾句話,引得並不完整。這段文字出自《明史列傳第一百九十七流賊》,在"性多疑而任察,好剛而尚氣。任察則苛刻寡恩,尚氣則急劇失措"的下面,接著還有這樣幾句:"當夫群盜滿山,四方鼎沸,而委政柄者非庸即佞,剿撫兩端,茫無成算。內外大臣救過不給,人懷規利自全之心。言語戇直,切中事弊者,率皆摧折以去。其所任為閫帥者,事權中制,功過莫償。敗一方即戮一將,隳一城即殺一吏,賞罰太明而至於不能罰,制馭過嚴而至於不能制。"這幾句說得很具體的話,郭沫若視若無睹,不予引用,不就是為了掩蓋崇禎的醜惡嘴臉嗎?
可見,郭沫若說的"在歷代改朝換姓的時候,亡國的君主每每是被人責罵的。崇禎帝可要算是一個例外,他很博得後人的同情"這句話,既沒有道理,也不符合實際。
郭沫若說:"規模宏大而經歷長久的農民革命,在這一年使明朝最專制的王權統治崩潰了,而由於種種的錯誤卻不幸換來了清朝的入主,人民的血淚更潸流了二百六十餘年。"這句話的問題就更多了。"種種的錯誤"到底是什麼錯誤?是誰犯的錯誤?語焉不詳,讓人摸不著頭腦。"不幸換來了清朝的入主",很讓人費解。清朝的入主,對中國人民來說,是幸還是不幸,實在是不好說的。如果明朝滅亡之時,有一個比清朝更好的政府存在,並且那個政府完全有可能入主中國而因故沒有入主,鬼使神差地被不該入主的清朝入主了,那麼,清朝的入主就肯定是不幸的。但是,當時有比清朝更好的政府存在嗎?沒有。當時,有可能長期統治中國的政治勢力有三個:崇禎的明朝政府、李自成的大順政府、多爾袞的大清政府。但崇禎和李自成已經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他們的政府比清朝政府更腐朽、更黑暗、更可怕、更不得人心。事實證明,他們最後都被人民所拋棄,自取了滅亡。而正是他們的滅亡,給清朝入主創造了機會和條件。正是清朝的入主,結束了崇禎朝人相食、餓殍遍野的人間慘劇。郭沫若說,不幸換來了清朝的入主,實在是無從說起的。再說,清朝沒有入主之前,中國人民難道就是有幸的?"人民的血淚更潸流了二百六十餘年"這句話,也不像出自一個歷史學家之口。中國人民的血淚,實際上潸流了幾千年,並不是從清朝的入主開始的。郭沫若不說明朝統治時期中國人民的血淚,不說自秦始皇以來兩千多年的中國人民的血淚,只說清朝入主以後"人民的血淚更潸流了二百六十餘年",好像清朝入主之前的血淚不是血淚,只有清朝入主以後的血淚才是血淚;好像清朝入主前和清朝滅亡後,中國人民過的是幸福生活,沒有流過血淚。這顯然是違背事實的,也是說不通的。清朝儘管也是封建專制王朝,清朝時期的中國老百姓儘管也飽受剝削和壓迫,長期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清朝與明朝相比,清朝好歹還有一個康乾盛世,好歹收復過台灣,擴大過疆土。明朝幹了些什麼?
但是,要說郭沫若完全沒有傾向性又好像不對。《甲申三百年祭》中引用的好幾段文字,郭沫若都用括號註明引自《明史·李自成傳》。其實,《明史》中根本就沒有《李自成傳》這個篇名。所謂的《明史·李自成傳》,實為《明史·列傳第一百九十七流賊》。《明史》是清朝乾隆時期吏部尚書張廷玉奉旨負責編撰的。出於封建統治的正統觀,《明史》一般都用"賊"這個詞指稱李自成,當然是有意要貶低他的。郭沫若大量引用《明史》中的資料,卻極力避免用"賊"來指稱李自成,而且不惜篡改《明史》中的篇名,顯然是維護李自成的名聲,對李自成表現出了一份偏愛。
郭沫若在文中有幾段奇妙的推論:"假使李巖的諫言被採納,先給其父子以高爵厚祿,而不是劉宗敏式的敲索綁票,三桂諒不至於'為紅顏'而'衝冠一怒'";"假使初進北京時,自成聽了李巖的話,使士卒不要懈怠而敗了軍紀,對於吳三桂等及早採取了牢籠政策,清人斷不至於那樣快的便入了關";"假使李巖收復河南之議得到實現,清兵在第二年決不敢輕易冒險去攻潼關,而在潼關失守之後也決不敢那樣勞師窮追,使自成陷於絕地。";"假使李巖真有背叛的舉動,或擬投南明,或擬投清廷,那殺之也無可惜";"假使沒有外患,他(李自成)必然是成功了的"……過多的假使,讓郭沫若遺憾萬分。郭沫若這是自作多情,自尋煩惱。歷史是不存在假設的。歷史的必然大大超過歷史的偶然。郭沫若其實不需要那麼多假使,只要一個就夠:假使全天下的人都擁護李自成,李自成就成功了。問題是,這樣的假設是不可能存在的。在史論中設置如此多的假使,也叫史論?何況,就算李自成成功了又怎麼樣呢?郭沫若沒有繼續推論下去。就在郭沫若所引用的所謂《明史o李自成傳》中,有這麼一段話:"自成為人高顴深頔,鴟目曷鼻。聲如豺,性猜忍。日殺人斮足剖心為戲。所過,民皆保塢堡不下。"不難想像,在他的統治之下,老百姓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不知道郭沫若看到這句話時,當時是怎麼想的?
在《甲申三百年祭》中,郭沫若表達了一個很有趣的見解。他認為明朝的滅亡,與天災有很大的關係。李自成的失敗,與決策有很大的關係。郭沫若認為,如果那時候不發生天災,崇禎就不一定亡國。如果決策不發生失誤,李自成就不一定失敗。按照郭沫若的邏輯,當時如果既不發生天災,李自成也不發生失誤,崇禎和李自成就都不會失敗,都將成為勝利者。那就是說,在奪權與反奪權的你死我活的搏鬥中,是可以出現"雙贏"的結局的,水火是可以相容的,這是什麼邏輯?
《甲申三百年祭》不是嚴肅的學術著作,不是有真知灼見的評論文章,也不是富有文采的文學作品。不但如此,它還存在著不少瑕疵。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一個有名的作家,郭沫若為什麼會寫這麼一篇文章?
此文的發表也有頗多耐人尋味的地方。其中的一些細節,很值得推敲。據知情者披露,這篇文章,是郭沫若應《新華日報》委派的喬冠華、翦伯贊等人的請托而寫的。喬冠華是有名的記者,翦伯贊是有名的歷史學家,兩個人都文名遠揚。寫一篇像《甲申三百年祭》這樣的文章,實在是小菜一碟。他們為什麼自己不寫,卻興師動眾地請郭沫若寫?該文脫稿後,郭沫若先請中共駐重慶的負責人董必武審閱。然後,特意選擇3月19日,即崇禎自殺的日子,在重慶的《新華日報》上分四期連載。一個歷史學家的歷史著作,為什麼要請一個非歷史學家審閱?一個國民黨政府高官的文章,為什麼要請一個共產黨高官審閱?選擇崇禎自殺的日子發表這篇文章,用意又是什麼?
要解開這一系列的疑團,我們不能不簡單瞭解一下郭沫若其人和此文寫作的時代背景。
1928年2月,為躲避國民黨的抓捕,郭沫若移居日本,從此遠離政界近10年。1937年7月抗日戰爭爆發後,郭沫若回到國內。蔣介石沒有算他的老帳,反而於1938年任命他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1940年11月又任命他為國民政府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郭沫若長期出入於國共兩黨之間,又長期以無黨派人士的身份在國民政府擔任要職,與兩黨的高層人物關係密切。郭沫若在文學、史學、考古學、金文研究方面頗有建樹,是政、學兩界的兩棲人物,名聲顯赫。1944年春,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已經取得決定性勝利。中國的抗日戰爭進入了反攻階段。日本在太平洋戰場上節節敗退。蔣介石、羅斯福、丘吉爾共同簽署的《開羅宣言》已經公佈。中國抗日戰爭的全面勝利已經沒有什麼懸念。爭奪國家領導權的問題,再次成為國共兩黨的頭等大事。1944年中國的政治局面,與300年前的甲申年有著許多相似之處。蔣介石的地位有點像崇禎,是正在台上的國家最高領導人,但面臨著內亂和外患,地位很不穩固。毛澤東的處境則有點像李自成,有部隊,有地盤,有問鼎國家最高權力的實力和志向。雖然兩黨還沒有公開兵戎相向,但爭取人心、爭奪人才的輿論戰已經先期打響。當時,國民黨的軍事力量雖然佔有優勢,但它實行的獨裁統治不得人心,加之政治腐敗,眾叛親離,政權搖搖欲墜。共產黨的軍事力量相對比較薄弱,但它反對封建、反對獨裁,提倡自由、提倡民主的主張得到了廣大民眾的擁護和支持,其政權充滿了活力與生機。兩黨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此時的國共兩黨,誰勝誰敗還難見分曉。在這個時候,許多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都面臨著何去何從的問題。郭沫若雖然加入過國民黨和共產黨,但當時卻是一個無黨派人士,在國民政府擔任著高級職務。對郭沫若來說,國共兩黨,隨便哪一個獲勝,或隨便哪一個失敗,都不會對他構成致命的威脅,他都是可以接受的。而郭沫若在學、政兩界享有的聲望,使他成為國共兩黨都想爭取的對象。無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能得到郭沫若的公開支持,都會是輿論方面的一件好事。
由此,我們不難明白,共產黨為什麼要委派喬冠華、翦伯贊等人去請他寫一篇有關崇禎和李自成的文章;郭沫若為什麼在寫好之後要請董必武審閱;郭沫若在文章中為什麼對崇禎和李自成不褒不貶、又褒又貶,各敬一炷香又各打五十大板;這篇疵點多多的文章,為什麼《新華日報》刊出後,《解放日報》還要全文轉載,大造聲勢,儼然把郭沫若當作自己人。而選擇在崇禎自殺的那個日子發表文章,使人覺得此文是一篇崇禎忌日有感而發的紀念文章,與國共兩黨的鬥爭無關,作者是置身於兩黨鬥爭之外的。
《甲申三百年祭》的發表,會產生這樣的後果,是郭沫若始料未及的。他既惶惶不安,又竊竊自喜。當然,喜的成分要多一點。他知道,到時候即使共產黨成不了氣候,天下還是國民黨的,他也不必由於此文受到共產黨的熱炒而擔憂。因為這篇文章的觀點並不是一邊倒的,何況你根本就從這篇文章中找不到任何影射什麼人、影射什麼黨、影射什麼事的字句。郭沫若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郭沫若很會逢場作戲,也喜歡逢場作戲。他曾經對陳明遠說過:"做人有兩種,一種叫逢場作戲,那樣,很快就能成功,另一種,叫自然流露。也很容易倒霉,甚至毀掉";"北伐開始之後,我的地位漸漸高了,就免不了學會逢場作戲了";"我們兩個人在一起談話,是有什麼談什麼,我不會作戲。可是一轉眼,我跟別的人,往往就不得不逢場作戲了"。可以說,《甲申三百年祭》是一篇典型的戲作。
當時的重慶,是國民政府的陪都,是國民黨黨中央的所在地。共產黨的機關報能在重慶出版發行,抨擊蔣介石獨裁專制和對國民黨冷嘲熱諷的文章,可以在那裡公開發表,既說明了蔣介石政權的外強中乾和不得人心,也說明了蔣介石對自由、民主的普世價值,還不敢公開抗拒,對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還不敢公然禁止。
五年之後,頑固堅持一個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實行獨裁專制的蔣介石,倉皇逃離了大陸,在台灣度過了他的餘生。郭沫若則當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務院副總理和科學院院長,登上了他人生輝煌的頂點。《甲申三百年祭》一文,則留給了後人許多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