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雙槍老太婆」建國後被開除黨籍
「雙槍老太婆」建國後的遭遇 四十二份申請書要求重新入黨
進入婦聯
對於陳聯詩的工作安排,曾經有過很多傳說,其實陳聯詩去婦聯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她在脫險同志聯絡處辦的那個縫紉社。
陳聯詩在脫險同志聯絡處期間為了解決烈屬們的吃飯問題,辦了一個縫紉社,縫紉社裡大多是烈屬,其中就有彭永梧烈士的原配妻子譚么姐。
當時的婦聯積聚著一大批來自解放區的年輕幹部,陳聯詩處處都讓那些從解放區來的年輕同事們驚奇:她總是一隻手上戴著表,另一隻手腕上戴著一隻碧色的玉鐲,看起來像個女學者。可是一遇到她過去那些穿錦緞旗袍和長衫馬褂、作揖打拱和高聲嘻鬧的朋友,她就變得豪爽起來。
陳聯詩沒把這些驚奇當回事,解放了,揚眉吐氣的日子開始了,她大展拳腳的時候到了。現在她帶領著一群和自己一樣的寡婦,風風火火幹起來。
剛剛解放的重慶,諸多要事在同時進行:清匪、反霸、抓特務、取締妓女、收容乞丐和遊民、組織各種協會……每個人的命運都在大動盪中大起大落。陳聯詩的身邊很快集聚了各種各樣的求職者,其中一批「身份複雜」:多次救過陳聯詩和她一家的雷清塵去了台灣,他的夫人楊敏言現在生活沒有著落,自然要來找陳三姐;在陳聯詩保留下的那些求職信裡,甚至還有當年的軍閥楊漢印的信件,當年遊擊隊決定假意接受楊漢印的「招安」,以「借路」開上前線去與紅軍會合,陳聯詩怎麼也算是他楊漢印手下的陳營長,白白得了許多武器、裝備和銀圓,也算是「間接支持」了革命,「求你為我安排個把人去自食其力總還是辦得到的吧」。
就像有些聲討金錢的人骨子裡渴望金錢一樣,有些反對權威的人骨子裡也渴望權威。陳聯詩在烈屬和工人中間受尊敬的程度就已經讓人不高興了,她還這樣不請示不匯報,自然會讓人受不了。偏偏這個時候有人找上門來,要把自己經營的農場捐獻給婦聯。
農場風波
很多年以前,陳聯詩就想要辦個農場了,於是她積極行動起來,參加了具體的策劃。考慮到資金方面的困難,她動員了包括自己的保姆韓嫂在內的六個人,加上原先的舊股東,以投資的方式一共湊了舊幣2000萬元,相當於新幣2000元。她還根據當時的政策,制定了「勞資兩利,公私兼顧」的經營原則,保證讓每一個投資人在保證「為公」的前提下,自己也能得到好處。事情在她的主持下積極地進行,其間經過了很多的周折,到1950年9月,具體計畫已經引起了區政府和市建設局的積極回應,並被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隨著事情的一步步運作,眼看事情辦得八九不離十了,陳聯詩才興致勃勃地將此事向婦聯生產部提出,這立即引起了她的上司——生產部長的警惕。這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部長在解放區經歷過土改,現在坐鎮重慶,並會在以後坐鎮整個西南。生產部長勸說,陳大姐你要考慮自己的身份,如果農場做不好,不但會影響到你自己,還會影響到婦聯,損失黨的威信,何況這很有可能是地主在玩什麼花招!
都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可是不久,重慶市委正式佈置了農村的減租、退押和反惡霸鬥爭。一天,十幾個農民兄弟拿著市裡農民協會的介紹信找到了婦聯,要找生產部的陳部長,說是他們村裡的一個地主在「減租退押」的時候聲明自己的土地已經捐給婦聯辦農場了,他們來查看是不是地主在逃避運動,耍花招。陳聯詩當場向農民弟兄們承認了這件事情。
事情鬧大了,而且性質也起了變化:由「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可能影響黨的威信」,一下子升級為「幫助地主逃避減租退押」。陳聯詩的處境一下子就起了戲劇性的變化。在很短的時間裡,婦聯開了多次大大小小的會議,對陳聯詩進行「批評幫助」,為了證明她的政策水平真的像領導同志所說的那樣低,平時那些很敬重她的年輕同事們搜腸刮肚,「檢舉」出她的許多不合乎黨性原則的舉動。
遭到「勸退」
事發不過一個月之後,在同志們的震驚中,這個處分決定拿到婦聯全體黨員參加的支部大會上通過。大會宣讀了陳聯詩的材料,然後要求就開除黨籍問題進行表決,顯然有不容置疑之勢。陳聯詩在大批判的浪潮中為自己辯解,人們打斷了她的話,對她居然敢於為自己辯解而義憤填膺。
一個年輕黨員突然發言:我不同意。她叫賴松,也是一個地下黨員。她說憑什麼說陳聯詩覺悟不高?人家是二十年代的老黨員,和丈夫一起在川北斗爭得那麼壯烈,丈夫犧牲之後一直孤兒寡母鬧革命,在那麼艱苦的條件下一直堅持到解放,怎麼會是覺悟不高?
市委組織部派來的人冷冷地說:過去的事情不能說明現在。賴松站起來:你代表誰?你代表組織還是代表你個人?你說話負不負責任?來人沉默。
形勢陡轉,婦聯的黨支部書記邊濤也站出來說話了(她的丈夫就是後來的國務院副總理萬里),她明確地向組織部的來人表示了自己的意見:你是代表組織,可是你也不瞭解情況。我是支部書記,很多情況連我都不瞭解,我覺得就憑這樣的材料開除一個同志的黨籍,很不慎重,我也不贊成。
但這一切反對都沒有用,市委已經收到了婦聯的「專案小組」整理出來的關於陳聯詩的材料。這份材料既沒有通過支部,也沒有通過黨組,由態度堅決的婦聯主任直接遞到了她的丈夫——市委書記手裡。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後來說:「這份材料給人的感覺,陳聯詩簡直就像一個反革命。」
這一天,是1952年6月16日。後來知道:如果她堅持不寫這份「退黨申請書」,她不但會在大會上被正式宣佈開除黨籍,永遠不許重新入黨,還會被「開除公職」,不予安排工作。於是,所有的功勞都沒有了,所有的犧牲都一筆勾銷,當她為之奮鬥了半生的理想實現之際,她被「自己人」變成了一個改造對象。
事後有人感歎地說:陳聯詩解放後要是不那麼積極,她會一點兒事情都沒有。
逆境自強
長期顛沛流離的地下鬥爭生活和剛剛遭受的政治打擊,使得五十好幾的陳聯詩身心交瘁,她很瘦,經常生病。但她帶著這些把自己和男人都不當回事的女人學習《婚姻法》,帶著習慣了遊手好閒的她們去植樹,錘碎石子修公路,還去為她們解決扯筋打架和形形色色的「思想問題」。她在這裡工作了一年,得到了各種各樣的嘉獎,到1954年1月離開的時候,她被當地群眾選為區人民代表。教養院給她寫了一份很詳細的鑒定,蓋上了公章,後面還很慎重地署上了每個領導的名字,又蓋上了他們自己的私章。在陳聯詩一再要求下,每個人都給她提了意見,意見中的優點是「黨性和組織性極強,階級立場鮮明。對黨的事業無限忠誠,深入群眾生活,關心群眾疾苦,吃苦耐勞熱情積極……」缺點是「常常陷入事務主義,凡事都要親自過問,批評時應該注意群眾的覺悟程度,沒有很好地堅持生活制度,不注意自己的身體病況和年齡……」
這份鑒定中反覆用了「黨性和組織性」這樣的詞彙,顯然所有的人都把她當黨內的同志一樣看待,表明了他們對於陳聯詩被「勸退」的不理解。她剛來不久,黨組織就開始討論她重新入黨的問題,院長兩次動員她寫申請,可是她已經傷透了心,等到緩過氣來,把申請交上去的時候,已經要離開這裡,去醫院治療她日益嚴重的肺結核病。教養院的黨支部來不及討論她的入黨問題了,以後漫長的申請之路就這樣開了頭。從那時起,她留下了42份要求重新入黨的申請書底稿,有的平靜,有的委婉,有的激憤,有的悲涼。她一直都在不停地寫,畢竟她「同意退黨」的前提條件,是黨組織答應過她能夠「重新入黨」。
也就在這個時期,事情起了戲劇性的變化:「三反五反」運動開始了。婦聯生產部長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遭受的鬥爭場面更加殘酷——她被關進了黑屋,沒有任何人聽她的辯解,不久也被逐出婦聯,下到了基層工會。還有一位以激烈的姿態鬥爭過陳聯詩的女人,在陳聯詩走後的三個月也被開除了黨籍,被送到民政局「改造」。她也爬上了千級石階,在破廟裡住了三天哭了三天,她說,陳大姐啊,我怎麼知道她們整完了你,就來整我啊!陳聯詩也哭,卻沉默,最後長歎一聲說:等吧,事情總會弄清楚的。
她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三十年。其時她早已經不在人世。
恢復黨籍
被婦聯「掃地出門」的陳聯詩,依然受到很多人的關心。時任西南文聯副主席的邵子南為她的那些故事著了迷,將她調到重慶市文聯的美術家協會,陳聯詩終於重新拿起了她熱愛的畫筆,成了一個專業畫家。她還是市裡的政協委員,其間好像文聯的黨組織也曾經打算過為她解決」組織問題」。
可是經歷過一次次運動之後,人們的「階級鬥爭覺悟」在不斷被提高,以至每次重新審查她的檔案時,都會發現新的問題。人們發現不但是陳聯詩自己的經歷很「複雜」,連華鎣山這支隊伍也「說不清楚」:遊擊隊為什麼偏偏要去和那些地主「土匪」的隊伍聯合起來打軍閥?為什麼不直接打出共產黨的紅旗,和一切無產階級的敵人作堅決的鬥爭?於是不但遊擊隊的性質無法確定,就連廖玉璧的「烈士」身份也無法確定,陳聯詩的黨籍也就一直被擱了下來。
後來,有一個人終於也來看她了,這個人就是原婦聯生產部長。此時的陳聯詩,癌細胞在全身到處擴散,喉管也因為一次搶救被切開,幾乎說不出話來。
生產部長輕輕地走到陳大姐的床前,拉住了她的手。這隻手瘦骨嶙峋,手腕上還戴著那只碧色的玉鐲,那是當年她的丈夫給她的定情物。生產部長突然就哭出了聲來。陳聯詩也在無聲地流淚。她默默地取下了手腕上那只碧色的玉鐲,要將它戴到生產部長的手上。
生產部長後來這樣回憶當時的情景:「我完全沒有想到老大姐會這樣。我知道她雖然很早就參加了革命,卻一直保留著書香世家的修養和鑒賞水平,她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啊。我嚇壞了,連忙攔住她,說陳大姐我不能要,你留給你的寧君吧。陳大姐著急了,她說不出話來,只是給我比劃,意思是寧君她有一隻,這只一定要給我。她拉住我的手,費了好大的勁才給我戴上了,我……」她已經泣不成聲。
生產部長一直把那隻玉鐲包在一塊精緻的手帕裡珍藏著,後來在「文革」抄家時被抄走了,一直沒有下落。
1960年7月21日,陳聯詩讓人代她寫下了最後一份「入黨申請書」,即第42份入黨申請書。第二天,她在安靜的蟬鳴中,乘鶴遠去。
1982年8月16日,《重慶日報》在頭版頭條的一篇重要文章中鄭重宣佈:為地下黨老黨員陳聯詩同志平反,並恢復黨籍。此時離她「退黨」的時間,整整30年零兩個月。